第638部分
那么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则,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生命的呢?
如果说昊天是客观意志, 那么最开始的时候是谁让它醒来?
这毫无疑问是世界上最难以回答的问题,即便是西陵神殿学识最渊博的神学教习,都没有办法也不敢做出回答。
书院对此自然有过分析,只是没有结论,以宁缺现在的境界,也不可能得出真实的答案,但她是他的本命所以他懂。
客观意志的苏醒,来源于人类的信仰。
无数轮回前,人类不再蒙昧,开始探索这个世界,认识并且掌握了这个世界的很多规则,有的人因此而无畏有的人因此而心生敬畏。
道门代表人类选择了敬畏,选择让她来守护这个世界,信仰开始,人类的集体意识竟然显得那样的强大,强大到足够让她醒来。
她醒来,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她像人类祈祷的那样变成一片宁静的大海默默地守护着这个世界。
“人类恐惧海底和海那边的世界,所以选择让你来保护他们。”
宁缺把手里的贝壳扔进海中,看着海洋深处,说道:“而当人类的好奇心或者说对自由的渴望超过恐惧后,他们便想造船、甚至徒手游泳,也要游过你这片海,去看看海底和海那边究竟有什么。”
桑桑沉默不语。
她的存在并不是她自己的选择,而是人类的选择如果要改变这个世界,突破规则的束缚,那么她会面临怎样的结局?
宁缺转身来,静静看着她,然后把她抱进怀里。
桑桑面无表情,任由他抱着。
宁缺说道:“我忽然有个地方想带你去看看。”
她问道:“什么地方?”
宁缺说道:“你去过的,……看完海,我们去看山,瓦山。”
二人一马离开海畔,沿着海向东而行。
西陵神殿骑兵,在离南海约十余里的田野间,黑压压的一片,片刻后,这些骑兵也重新启程,带着满身风尘,缓缓而行。
瓦山离海不远,入春极早。
宁缺和桑桑来到瓦山前那座小镇时,道旁的树枝里已经生出很多新叶,虽然不像更南海的大河那样花树四季不败,但翠翠嫩嫩的很是喜人。
数年前,烂柯寺遭遇劫难,半寺尽毁,事后虽然不停整修,但工程太大,一时半会还不能重现佛光,盂兰节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举办过,曾经因为游客而兴盛的小镇,现在显得有些冷清。
说冷清其实也不合适,因为镇子里到处都能到沉闷的敲击声,无论大人还是孩童,都在敲石头,然后交由工匠刻成佛像。
“听大师兄和观海说过,小镇上的人现在就以制佛像为生,山上那座佛像垮了后,满山满谷都是石头,原材料倒是不用发愁。”
宁缺对桑桑说道,然后牵着大黑马来到了烂柯寺前坪。
曾经发生过无数故事的旧寺前坪,现在显得格外幽静,寺前的知客僧听着宁缺自报身份,很是震惊,赶紧敲响了迎客钟。
入得烂柯寺,有雨落下。
初春的雨往往被称为喜雨,宁缺其实并不喜欢这种微寒而且不痛快的雨,但看着观海僧光头上流淌的雨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观海僧有些无奈,合什说道:“师兄甫脱大难,还是如此顽皮。”
光明祭时,他在桃山前坪亲眼目睹宁缺先是震慑全场,然后进入光明神殿,再也没有出来过,此时自然以为他是从桃山逃出来的。
宁缺笑着说道:“脱难自然可乐。”
观海僧笑着摇头,然后才注意到他身旁那个高大的女子。
微寒春雨里,她便站在眼前,他却没有看到。
观海僧神情微凛,不知道她是谁。
“桑桑。”
宁缺说道:“你见过的,我老婆。”
观海僧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他见过桑桑,但没有见过现在的桑桑。
虽然西陵神殿一直保密,他不知道桑桑跟着宁缺一起离开了桃山,但他知道桑桑就是昊天,这等于说,自己见到昊天了?
宁缺说道:“你稳着点儿,我可不想看着你被吓死。”
观海僧用了很长时间,才消化掉心头的震撼。
也亏得他是佛宗高僧,不是昊天信徒,不然他真有可能被吓死。
桑桑看着雨中的旧寺沉思,直到此时才醒过神来。
她看着宁缺说道:“你刚才说我是你什么?”
宁缺撑开大黑伞替她遮雨,说道:“说出来吓死你,所以不说了。”
第九十三章
我不在众生之中
春雨里的古寺,空气很清新,那些把后寺碾成废墟的巨大崖石,则生出一种残破感觉,于是细雨也变得凄迷起来。
因为桑桑的身份,观海僧不敢让寺中僧人相陪,自己陪着宁缺二人在雨中漫步,至天音殿处,却有僧人匆匆赶来禀报。
“西陵神殿骑兵已至山下镇前。”
那名僧人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西陵神殿的骑兵会忽然出现在烂柯寺前?道门究竟想做什么?
观海僧猜到西陵神殿的骑兵与宁缺二人有关,但他想错了其中的因果,神情也变得有些凝重紧张。
宁缺说道:“不用担心,他们不会进寺。”
话是这般说,观海僧哪里能真的放心,烂柯寺被骑兵围困,怎么看都是寺毁僧亡的前兆,对方肯定要己方交人。
“他们不是来抓逃犯的。”
宁缺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把这些骑兵想象成她的保镖便是。”
观海僧这才醒过神来,心道原来如此。
宁缺见他依然有些不安,便让他自去前寺处理事务。
观海僧说道:“贵客远来,我身为寺中住持,当然要陪着。”
宁缺说道:“两夫妻雨中漫步,一个大光头在旁边杵着,这叫什么事儿?”
观海僧说道:“后寺残破,有些不好行走。”
宁缺说道:“又开始说笑话了。”
观海僧笑了起来,心想自己这话确实很没道理,世间哪有什么艰难险阻,能够拦住宁缺,更何况昊天就在他的身边。
大黑伞像黑色的莲花,盛放于微雨之中。
大黑马没有伞,被雨水淋的有些狼狈,自然心生怨气。
宁缺哪里会在乎它的感受撑着伞带着桑桑在寺内随意行走。
那年秋天,他们曾经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对古寺里的一切都很熟悉,虽然烟雨凄迷遮人眼,也不会走错方向。
宁缺先去塔林,在那座满是青苔的坟墓前静静站了会儿对墓里那位彻底改变修行界格局的舞女说了声好久不见。
接下来他穿过雨廊,来到曾经住的禅房看了看,又去到偏殿,对着那几尊石尊者像沉思然后向后寺那些残破的殿宇走去。
烂柯后寺的大殿,早已完全垮塌,崖石上已经生出了青苔,石间偶尔能够看到破损的佛像,沧桑的感觉油然而升。
站在残破的旧寺前,看着满山巨石,宁缺沉默不语。
进入烂柯寺后桑桑便一直没有说过话,无论是在墓前,还是在殿前,还是在此时如墓般的大殿前。
烂柯寺,改变了轲浩然和莲生的命运也改变了宁缺和桑桑的命运。
数年前的那个秋天,他带着桑桑在这里治病在这里学习佛法,桑桑被揭露身世,变成了举世皆欲杀的冥王之女。
他们从这里开始逃亡,通过佛祖棋盘,逃至悬空寺,逃到月轮,再逃到东荒,遇见夫子乘舟出海,到今天再次回到这里。
在这些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宁缺看着残破的殿宇,回忆着当时在这里做的事情情绪变得非常复杂。
曾经的千里逃亡,同生共死其实都是假的,只是昊天的一个局,这个局欺骗了他,瞒过了夫子,巅倒了红尘,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
站在雨中殿前,宁缺想起和歧山大师的那番对话,下意识里望向身边的桑桑,在心里默默说道:天意果然难测。
顺着巨石里的缝隙,他们离开了后殿,走过烂柯寺破损的寺墙,来到了瓦山深处,沿着那条曾经走过的山道,过树下的棋猝,过溪上的桥,看雨中的树,来到小,腰间的那间禅室小院。
小院里陈设依旧,朴素干净,榻上的棉褥还是那般软。园墙上有扇形的石窗,站在窗前,可以看到烟雨里的瓦山景致。
那时候的桑桑重病将死,在榻上缠绵咳嗽,对他说了很多话,交待了很多遗言,他站在石窗前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站到石窗前,仿佛昨日重现。
桑桑走到到他身旁,轻轻咳了两声。
宁缺转身看着她,说道:“要不要用热水烫个脚。”
桑桑沉默不语。
不是当年情在今日带来惘然,而是她真的力了。
这个病叫做虚弱。
来到人间,从在断峰间醒来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停地在变弱,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沉重,她的神力越来越少。
这里是充满红尘意味的人间,不是客观冰冷的神国,她在人间的时间越长,便会变得越来越虚弱。
她现在依然很强,比人间所有修行者加起来都更要强大,但和在神国的她相比,她已经变弱了很多,因为虚弱,所以开始善感。
离开别院,来到瓦山峰顶。
那座曾经高耸入云的佛祖石像,现在只剩下小半截残躯,隐约可以看到袈裟的流云痕迹,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君陌的剑斩成了顽石。
桑桑背着双手,静静看着天空。
那里曾经有佛祖慈悲平静的面容,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雨丝。
但她依然静静看着那处,仿佛看着佛祖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有些不安,问道:“在看什么呢?”
桑桑看着雨空里虚无的佛祖面容,说道:“我见过他。”
宁缺心想,佛祖是无数轮回里的至强者之一,你既是昊天,自然对他会留下相对深刻的印象,就像你曾经见过老师那样。
桑桑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说道:“不,我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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