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漆黑的林子里,星玉形色匆匆,扭着头四顾寻找,嘴里不断唤着“公主”,声音压的很低却焦急。
姒宁坐在高高的树干上,摇晃着两条小腿,笑盈盈看着树下像无头苍蝇一样的打转的星玉,少顷,才轻启着菱唇悠悠道:“我在这。”
星玉急忙仰头。
皎月之下,姒宁一袭逶迤朱红色烟纱裙散开似枝上新蕊,白皙若琼脂的面靥,两颊的梨涡浅浅漾开。
莹白的月光自层叠的树影间照下,穿透间隙,斑驳似一点点散碎的星子,印在姒宁漆黑盈透的瞳仁里,像是另一片星河。
“公主怎么坐那上头去了?”星玉嘴里说着埋怨的话,神色却明显放松了。
姒宁唇边仍挂着甜美的笑容,抬眸继续望着前方。
星玉手脚灵活的跃上树,在姒宁身旁坐下,顺着姒宁远眺的目光望了过去,嘀咕着问:“公主在看什么呢?”
姒宁抬手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万家灯火,“那里就是长安了罢。”
星玉点点头,扭过脸看向姒宁,她唇边的笑意是那么勉强。
星玉情绪激动之下脱口道:“公主,干脆我们别去了,就让泽夷说……公主在路上出了意外,山高水远,谁也找不到我们。”
“不行的。”姒宁垂下长睫,眼里璀璨的星河也随之暗淡。
她是公主,更是月贞献给大雍维系邦交友好的诚意,她一旦任性而为,谁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这一遭本就是她的命。
星玉眼睛发红,“我只是心疼公主要被那高墙困住一辈子,还有赵公子……”
姒宁前一刻还平和的心绪泛起浓烈的酸楚,撑在树干上的手掐紧,粗粝的树皮磨的她掌心生疼。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不舍,那就是赵谨之。
星玉看到有人自月下急匆匆走来,忙拉了拉姒宁的衣袖,“公……”
话说到一半,星玉又反应过来改口,“姑娘。”
姒宁回过神,还没看清伫立在树下那道清隽颀长的身形,就先听见来人略显凝急的声音。
“阿宁。”
赵谨之蹙眉紧盯着没有任何依扶,坐在树干上的姒宁,“快下来,危险。”
姒宁没有回话,稍歪着头,仔仔细细的看着赵谨之俊朗深邃的眉眼,直看到他眉头越拧越拧才粲然一笑,“我不会摔下来的。”
赵谨之压着唇角,左右看了看,似乎在考虑怎么上去把姒宁抓下来。
看到他挽起宽袖走到树干旁,姒宁直接就投降了,“我这就下来,你又不会武功,别摔着你。”
赵谨之将漂亮的薄唇抿得更紧,白净的脸上闪过一抹局促,姒宁却笑得见牙不见眼。
忽然想起自己同赵谨之相识起,说得最多的就是类似这样欺负他话。
那时她带着星玉从营地溜出来,没走多远两人就在山里迷了路,遇上了同样也迷路等家仆来寻的赵谨之。
她是个急性子,月贞的人也大都爽朗利落,她就没见过如此温吞的人,迷路了还有心思抚琴。
在看到他的琴不慎掉落山涧的时候,她就差没拍手叫好。
那时他就是这样挽了袖子,要爬下去拿琴,笨手笨脚的样子和抚琴时的翩然斯文相去甚远。
姒宁实在看不过眼,也怕他摔死,就出手帮了一把。
于是在得知他也是要来长安,两人就顺理成章的结伴,一直到今天。
姒宁走了神,落地时没注意到脚下,剧痛从脚踝升起,身子一歪便朝前跌去。
“小心!”赵谨之脸色一变,跨步稳稳将人揽进了怀里。
“你吓死我了。”赵谨之环在姒宁腰上的手臂收的极紧,声音也失了平稳。
紧贴着的烫人温度穿透衣衫传至姒宁身上,沿着脊骨一直漫到心口,将那股酸涩和不舍一并放大。
按照脚程,赴京的使臣应该已经抵达长安,她必须要走了。
姒宁挣扎着反复攥紧手心,想到从今往后,她和赵谨之都不可能在相见,苦楚泛上喉咙口,逼的她呼吸都在发疼。
终于,姒宁抬手紧紧抱住赵谨之的脖子。
赵谨之愣了一下,回抱着她反问,“是不是跌疼了。”
姒宁不是爱哭的人,此刻眼眶却发酸的厉害,泪意打湿眼睫,她在赵谨之怀里重重点头,哭哑着说:“我好疼。”
赵谨之听她哭成这样,直接弯下腰,手臂自她腿下环过,一把将人打横抱起。
姒宁的哭声停了一下,隔着朦胧的泪雾只看到赵谨之肃然紧张的面容。
他虽然清瘦,却并不单薄无力,一双手臂将她抱的很稳。
赵谨之抱着姒宁走到了一块大石旁,小心翼翼的将她放下,屈膝蹲在她面前问:“哪只脚扭到了?”
姒宁挪了挪隐隐作痛的右脚,还没说话,赵谨之已经握起她的脚,置于自己膝上。
绣鞋踩在他雪白的衣袍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
姒宁一眼不眨的看着他,这人一向爱洁,这会儿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手隔着罗袜按住她的脚踝,细细揉捏。
赵谨之神色专注非常,声音却是少见的严厉,“你当你身手有多好,还敢做那么危险的事吗?”
姒宁心里仿佛有什么要冲破,急促的唤了一声,“赵谨之。”
她捏紧手心,忽然想不管不顾一次。
赵谨之抬睫朝她望去,视线凝着她眼角的泪,神色认真,“阿宁,你不仅要对自己负责,也得对我负责,你上到那么高的地方,万一真的摔伤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办。”
姒宁想说的话全部哽在了喉咙口,激荡的情绪被浇灭,脑子也清醒过来。
她一走了之岂不就是对全族的不负责,即便大雍的皇帝不怪罪,可为了弥补,阿爹一定还会将小妹送来。
她不能那么自私。
赵谨之见她不说话,放柔语气,“我是真的被吓到了,不是要责怪你。”
姒宁想让自己笑一笑,可怎么也扯不动嘴角。
“还疼吗?”
姒宁不敢去他满含担忧的目光,将脚从他膝上挪开,“不疼了。”
赵谨之还维持着五指虚握的姿势,半晌,他轻拢起指,指腹细微的交磨。
看似随意的举动却透着一股莫名的旖旎,连带着气氛都变得冗缓。
“女子的脚不可随意让男子触碰。”赵谨之似自言自语般低喃,继而笑着扬眉,黑眸灼灼注视着姒宁,“待入了京城,我便去向府上提亲,可好?”
姒宁僵住,心脏狂跳的同时似被火煎,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与赵谨之有未来,但这一刻,她还是忍不住点头。
哪怕是假象,她也想抓住这最后一刻的美好。
赵谨之一双凤眸亮的发烫,“阿宁,你点了头,可就不能反悔。”
姒宁呼吸发窒,心慌意乱的避开目光,将酸楚咽进喉咙。
……
深夜,星玉收拾好包裹,扭身对坐在桌边的魂不守舍的姒宁道:“公主,我们该走了。”
姒宁恍惚点头起身。
走出屋子,她望向赵谨之所住的那间房,久久没有挪步。
“公主。”星玉压着声,上去拉她。
“你先下去等我。”姒宁抽出手,急急朝赵谨之房中走去。
星玉情急的跺脚,又不敢大声喊她。
姒宁轻手轻脚的推开门,屋内漆黑一片,隐约可以看到床上躺着的模糊轮廓。
姒宁不敢去看他,只将手中写着勿念二字的信纸放到赵谨之枕边,便仓皇转过身离去。
快走了两步,姒宁又猛的停住。
她目光定定,返身跑到床边,一鼓作气的俯身,颤抖着在赵谨之微凉的唇上印下一吻。
“对不起。”姒宁哑声轻喃,在眼泪夺眶的那一刻,狼狈逃出了屋子。
赵谨之仍闭着眸,眉眼平和,然而下颌的线条却绷的有些紧,细看过去,又好像只是错觉。
赵谨之缓缓抬手,轻拭去残留在他脸上的一滴泪。
屋内静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出现,也没有留下。
*
姒宁与星玉扮作男装,正琢磨着怎么进城,就被暗处守了整整一日的泽夷带上了马车。
泽夷从头到脚把姒宁看过一遍,皱紧的眉头才算放松下来,半真半假道:“公主要是再不回来,属下就要以死谢罪了。”
“对不住啊泽夷。”姒宁低眉道歉,声音轻的听不出起伏,“是我太任性了。”
两人从小一起玩闹长大,情同兄妹也了解彼此,泽夷当即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才松开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你出去野了一趟,怎么比之前还要丧气。”
姒宁垂着睫没有说话,那日她留了一封信,说在长安汇合,就带着星玉遛了,她那时想得是,怎么也要在被困进深宫高墙前,最后的自由一回。
然后认命,安安分分的进宫。
可她如何也没想到,她会遇到赵谨之,会比之前更不愿意进宫,她人回来,心却丢在了路上。
泽夷也不问她发生了什么,看了她半响,只是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就不放你胡来了。”
如果从新选一次,她一定也不会胡来,她宁愿从来没有遇见过赵谨之,也不会这么难受。
姒宁胡思乱想着,反应过来泽夷的话,快速抬头望向他,泽夷看她的眼神中写满不忍。
“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姒宁问。
“怕,也不怕。”
泽夷说得轻松,姒宁心头却重重震动。
他竟一早就存了要放她走的心思,她要是真的不回来,他只怕连命都要赔上。
姒宁鼻子发酸,抬手掩住泪眼,把头扎进他胸口,像孩子一样大哭出声,“泽夷,将来就再也没有人对我好了。”
等三日后进了宫,她就是孤身一人。
泽夷沉默拍着她的肩,什么都没有说。
*
姒宁在皇城别馆整休了两日,第三日的时候,她盛装打扮随同使臣一同进宫面圣。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立于两侧,姒宁迈进殿中的同时,就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显锋芒,但却透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仪,让人轻易不敢直视。
姒宁恭敬的垂着眼行礼回话,规矩得体的没有一丝错处,也没有情绪。
就连听到皇帝下旨封她为贵嫔的时候,她也只是略微恍惚了一下,甚至由始至终都没有去那看龙椅上的人。
高公公奉命送姒宁去月歆宫,他略弓着腰,仰面朝坐在步辇上的姒宁笑道:“贵嫔娘娘,前头就是月歆宫了。”
姒宁望向前面一座座重檐巍峨的宫殿,轻点下颌。
“娘娘有所不知,月歆宫原叫玉华宫,是皇上命礼部重新拟定吉名,特取了月贞的月字,宫殿也是从里到外都修葺过,可见皇上对娘娘的看重。”
姒宁目光动了动,转过头对上高公公满面堆笑的脸,脑中浮现高坐于金銮殿上,让人不敢直视的身影。
除去那一身赭黄掐金丝的龙袍,姒宁一点想不起他的容貌。
她在唇畔轻挽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还请高公公替我谢过皇上隆恩。”
“欸。”高公公点点头,笑着说:“往后娘娘在奴才等面前,就该自称本宫了。”
姒宁还不习惯身份的转变。
动身前,阿娘与她说过皇宫里的规矩,听着容易,可真的进了宫,又是另外一回事。
星玉想起早前王后对自己的告诫,有模有样的走到高公公身旁,从袖中拿出一串品相极好的绿松石塞进高公公手里,“多谢高公公提点。”
高公公受宠若惊的接下珠串,步辇也已经到了月歆宫外,一众宫人嬷嬷,齐齐跪地行礼。
高公公吩咐宫女扶姒宁下步辇,又转身叮嘱琴芳嬷嬷,“三日之后就是册封典,一定要伺候好娘娘,万不可出差错。”
琴芳嬷嬷欠身回道:“高公公放心。”
送走高公公,琴芳嬷嬷走进殿内,姒宁安静无声地坐在小桌旁的雕花圆凳上。
肤若脂玉,面凝新荔,冶艳迭丽的面容比长安城的女子更多了一份招摇,偏偏眉头间笼着的一抹哀伤让原本的明艳变的失了色,叫人瞧了心疼。
娘娘如今也才刚及笄的年岁,远离家乡千里迢迢来到此,心中必然觉得无助不舍。
琴芳嬷嬷走上前,柔声宽慰,“想必娘娘今日也劳累了,就先好好歇息,等明日再去见过太后及各宫娘娘也不迟。”
“公主,我扶你去躺会儿吧。”
星玉话音还没落干净,琴芳嬷嬷急忙就差话,“星玉丫头,娘娘已经进了宫受了封,你可不能再称呼为公主了。”
星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也点点头,“我一时口快,以后记住了。”
琴芳嬷嬷仍凝着脸,“你这我我我的也要改了,主子面前得自称奴婢,在自个儿宫里就罢了,到了外面,指不定就被人挑了错处,倒是累得娘娘。”
星玉知道宫中规矩森严,一不小心就会行差踏错,低下头万分郑重的说:“奴婢谨记。”
姒宁看着跟前躬身欠腰的星玉,心里说不出的闷堵难受,起身一言不发的走到里间寝殿,像丢破布娃娃一样,自暴自弃的把自己丢在床榻之上。
……
册封典的前夜,内务府送来了吉服,描金的托盘里摆着缀满珠玉凤冠,还有玲琅满目珠钗,钿子。
小太监还在不停的往殿内搬着各种赏赐,内务府总管太监用间细的声音不断在她耳畔说什么什么
姒宁听得不真切,无非是些阿谀奉承的话。
她敷衍地嗯了一声,目光始终定在那一身绣有凤纹喜字的吉服上。
这吉服,也等同是女子的嫁衣了吧……
琴芳嬷嬷觉察到她情绪变化,起先以为姒宁是太过高兴,可直到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都在颤,才意识到不对。
“刘公公,明日是大典,娘娘需得早些休息。”琴芳嬷嬷打断喋喋不休的刘公公。
“那是那是。”刘公公含着腰朝姒宁行礼告退。
琴芳嬷嬷送刘公公出寝宫,姒宁抬手抚上那华美的身吉服,五指忽然用力攥紧,手指一根根绷白失了血色。
这些天来被她拼命压抑的思念,在这一刻,疯狂生长,她克制不住的想念赵谨之,可他现在一定恨死她了。
恨她也好,这样他就不会记挂她。
他们本就不该有交集。
姒宁闭紧眼让自己不要想,身子却无力的靠着床栏,一点点滑跌在地上。
那身吉服也被攥的皱乱不堪,团花看不出形状,也感受不到一点该有的喜气。
*
册封日,艳阳耀目。
姒宁一袭朱红吉服,精致的妆面遮去了眉眼间的憔悴,额间描绘的花钿更添了几分娇艳。
这两日琴芳嬷嬷一直在教导她宫中的礼数规矩,这对姒宁来说没什么难,她目光平视,款款走过御仗队,莲步踏上金銮殿前的玉阶。
彩亭内置有节案,香案,内阁,臣部的执事官员在案前行礼奉册,这些于其他女子来说或许是无上的荣耀,对姒宁而言,仅是束缚她的牢笼罢了。
她在殿前百官中寻到泽夷的身影,空荡荡的心里才觉得踏实了一些。
女礼官在旁高唱:“跪。”
姒宁收回目光,然而低下头前的一瞥,却让她整个人如遭雷击。
难以置信的目光倏然望向殿前的男人,对上的一双同样震惊痛极的眉眼。
不是错觉,是赵谨之。
姒宁脑中一片空白,她不告而别,以为两人此生都不会再相,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不仅再次相见,还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
她甚至想到要逃,可她能逃到哪里去。
他们四目相对,却隔着犹如天堑无法跨过的鸿沟,赵谨之死死盯着她,双唇抿的极紧。
姒宁耳边嗡鸣,眼前的一切都失了色,变得虚无,姒宁只看得到他濒临决堤的怒气,最后这些怒气都化成了颓败。
女礼官见姒宁迟迟不跪,情急的压着声唤,“娘娘,娘娘。”
姒宁极快低下视线,眼睫遮住目光仓惶扇动,她深深吸气,在心里反复勒令自己,不可以乱,不可以出问题。
姒宁强作镇定,跪下听宣接册宝,双手却发抖的厉害,册宝置于手中,仿佛有千金重,压的她整个人往下垮。
接下来礼,姒宁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完的,她就像具没有灵魂的躯壳,礼官在旁说什么她就做什么。
一直到走进大殿,她都不敢再看赵谨之一眼。
叩拜完太后,皇上,姒宁随内监走出金銮殿,一直到坐上步辇,强忍多时的眼泪才敢汹涌往下淌。
哽咽声堵在喉咙口,姒宁张了张嘴,闯入肺腑的空气刮的她生疼,“星玉……星玉……”
姒宁什么话都说不出,也不能说,只有反复的唤着星玉。
“娘娘,奴婢在。”星玉紧紧握住她的手,方才她也在大殿上看到了赵公子,同样震惊不已。
赵公子怎么会出现在宫中,方才他好像还是站在的太子身旁。
星玉不敢再往下想,催促抬步辇的太监加快速度。
……
星玉出去打探了一番回到月歆宫,琴芳嬷嬷正在庭中急的焦头烂额,一见星玉便走上前拉着她,情急道:“娘娘自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宫里,也不准人进去。”
星玉不敢多说什么,只道:“我去看看娘娘。”
琴芳嬷嬷点点头让她快去。
星玉推门进去,透过珠帘看到了抱着膝呆坐在拔步床上的姒宁。
红肿的双眸空洞无神,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一样。
星玉心上一紧,匆匆挑开帘子走过去,“娘娘。”
姒宁怔晃过神,双眸紧紧盯着她,神色迫切。
星玉抿了抿发干的唇,“娘娘,奴婢去打听了,赵公子,是,是……”
星玉面色发白支支吾吾的吞吐着话,不敢再往下说。
“快说啊。”姒宁催促她。
星玉硬着头皮道:“赵公子乃是陛下第三子,是,当朝三皇子,谨之只是他的字,赵令崖才是他的名。”
姒宁跪坐起的身子重重下跌,两眼写满了不敢置信。
怎么会这样,三皇子,他是三皇子,是皇上的儿子。
而她现在,是皇上的妃嫔。
姒宁头晕目眩。
星玉一把握住她的手,“娘娘,你就当那些事都没有发生过,你与三皇子也从来不认得。”
姒宁愣愣看着她,又低头看自己的身上还没有换下的吉服,喃喃道:“怎么当没发生过,我喜欢赵谨之,怎么当没发生过,他本来说要娶我的,怎么当没发生过。”
星玉一把捂住她的嘴,“娘娘,这是要掉脑袋的。”
就算姒宁是月贞的公主,这样的事情也是一个帝王无法容忍的。
“星玉,我好难受。”姒宁捂着心口,像过去被阿爹阿娘责备后,朝着星玉诉苦。
可是那时她会委屈,会埋冤,却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
姒宁闭紧眼,泪珠顺着眼尾涟涟砸落,她不敢哭出声,咬紧着唇,身子跟着颤抖不能自持。
“奴婢知道,奴婢知道。”星玉手忙脚乱的给她擦着眼泪。
“圣旨到——”
小太监尖细拔高的声音,让屋内抱头在一起的两人同时一惊,姒宁止住哭,屏住呼吸紧张的盯着门口。
“娘娘。”琴芳嬷嬷轻敲了两下门,“高公公来传旨了。”
星玉满面忐忑,姒宁深吸着气擦了把脸,让自己冷静下来,才对星玉道:“告诉他们我在更衣。”
星玉神色不定的点点头,走到门边传话。
姒宁做到妆镜前,对着镜中的自己努力扯了个笑,笑里却只有苦涩。
连接的冲击之下,她却连放声大哭都做不到,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姒宁悲哀的阖紧眼,片刻又睁开,取了脂粉盖在红肿的眼眸上。
确保看不出异样,姒宁才让星玉开门。
高公公走进屋子,笑得合不拢嘴,“恭喜娘娘,皇上口谕,今夜由娘娘侍寝。”
姒宁觉得自己现在应该面露喜色,然后羞怯矜持的谢恩,可她只觉得彻骨冰冷。
她清楚入了宫,不可能避免侍寝,可这样的情况之下,她真的做不到。
但这又岂是她能拒绝的。
看到姒宁点头,高公公笑道:“那奴才就不打搅了,娘娘好好准备。”
*
未到傍晚,琴芳嬷嬷就开始为姒宁沐浴熏香。
浴桶里飘着香气宜人的花瓣,姒宁沉在水中,随着时间流逝,她愈发焦灼难安。
殿外有宫女叩门,说是取了香露过来,琴芳嬷嬷走出湢室去拿,姒宁听到外头有小宫女交头接耳,隐约还听到三皇子几个字,她竖起耳朵想听,那两个宫女就琴芳嬷嬷给呵斥了。
琴芳嬷嬷很快取了香露回来,仔细涂到姒宁光洁细嫩的肌肤上。
姒宁忍不住试探道:“方才外头在说什么?”
琴芳嬷嬷抹香露的动作不停,“回娘娘,是两个宫女大胆谈论三皇子,已经被奴婢给训斥了。”
“三皇子,怎么了?”姒宁问完紧紧捏住手,“说起来,那日我进宫面圣,怎么没有见到三皇子。”
琴芳嬷嬷皱眉想了想,如实道:“奴婢听说,三皇子好像是病了,所以娘娘进宫那日才没有见着他。”
“病了?”姒宁心被攥紧,神色也紧张起来。
意识到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姒宁连忙垂下眼,琴芳嬷嬷一直背对着她,应该没有发现。
琴芳嬷嬷果然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想想停停的说:“奴婢记得,三皇子是奉了皇上的令去各州府巡察,前些日子才回京,一回来就病倒了,兴许是路上染了疾。”
姒宁紧抿的唇发白,一直到分开前夜,他都是好好的,怎么会忽然染疾。
是因为她的缘故,一定是。
是她让他伤心了。
琴芳嬷嬷似是打开了话匣,一直在说关于赵令崖的事。
说他不争不抢,温文尔雅,也说他一直没有娶亲。
姒宁听在耳中,想起今日在殿前他的失魂落魄,愧疚与自责压在她身上,让她喘不过气,不愿侍寝的念头更是强烈。
指甲折断的痛楚让姒宁回过神,她抬起自己湿漉漉的手,看着指甲缝里的血丝,姒宁有了个大胆的决定。
……
沐浴罢,琴芳嬷嬷要为姒宁梳妆,姒宁拢着锦被坐在床上,仰起泫然欲泣的小脸,“嬷嬷……”
琴芳嬷嬷见状神色紧张的问:“娘娘怎么了。”
姒宁蜷了蜷半露在锦被外的玉足,巴望着她,不知如何是好地嗫嚅,“我好像来小日子,怎么办?”
姒宁湿莹莹的眼睛转了转,绞着手指又问:“是不是不能侍寝了?”
“娘娘来了小日子,自然是不能侍寝的。”琴芳嬷嬷有些可惜的叹了口气,走到殿外去传话。
姒宁看着琴芳嬷嬷的背影,绷紧的背脊一垮,松出口长气。
姒宁垂睫轻眨,接下来的七八日她就不用一直紧张了,至于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能躲一时是一时。
然而没等姒宁放松多久,她就听殿外宫女太监一齐行礼的声音——
“奴才叩见皇上。”
“宁贵嫔呢?”低沉的问话声响起。
宫女回道:“回皇上,娘娘在寝殿内。”
姒宁头皮一下就麻了,皇上怎么会过来的,无暇多想,她扯开身上的锦被就要下床去迎。
“身子不爽利,就躺着罢。”
姒宁起身的动作一顿,隔着珠帘,她看到一双墨色龙纹织金缎的靴子。
姒宁心口发紧,还是下了床,低垂下螓首恭敬行礼,“臣妾参见皇上。”
珠帘被挑起又落下,发出清脆急促的声响,仁宣帝站定在离姒宁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无声将她笼罩。
姒宁知道皇上在看她,她看着他腰上所坠的玉佩,呼吸变得缓长。
片刻,她的手腕被仁宣帝托住,身子也被带着直起,“宁儿不必多礼。”
一声宁儿让姒宁抗拒的想要退开,同时也让她认清自己现在已经是皇上的所有物。
“谢皇上。”姒宁说完又补了一句,“臣妾小日子突至,不能侍候皇上,望皇上恕罪。”
姒宁以为自己做到了情绪不外露,仁宣帝却将她的紧张忐忑看得一清二楚。
缓沉包容的一声低笑,让姒宁没忍住抬了抬眼。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清皇上的容貌,轮廓分明的脸,岁月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只沉淀了沉稳与优雅。
“朕就是来看看你。”仁宣帝目光巡过她的脸,“脸色不太好。”
他抬手欲抚姒宁的脸颊,嗅到若无若无的龙涎香,姒宁下意识避开。
皇上的手顿在半空,姒宁心跳跟着停了一拍。
她已经做好了皇上不悦动怒的准备,仁宣帝却将手放在她发上揉了揉,语气平和如常,“让太医来给你请个脉,开些调理的药。”
“是。”姒宁轻颔下颌。
皇上既然不责怪,她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仁宣帝并没有久留,只叮嘱她好好休息,“朕得空会再来看你。”
送走仁宣帝,姒宁只感到一股说不出脱力和疲惫。
姒宁若有所思的坐到凳上,皇上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要好相处许多。
姒宁的思绪没有在仁宣帝身上停留,她枕着手臂伏在妆镜前,脑中想得全是赵令崖。
*
夜色浓沉悄寂,弯月也被云层压了去,只有架在湖中央的重檐翘角亭内亮有一豆灯火。
赵令崖坐在亭中,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自己同自己对弈,神色平和的一如不起波澜的湖面。
一阵脚步由远及近的传来,来人驻足在亭外拱手,“三殿下。”
赵令崖专注看着棋局,片刻,才捻磨着指尖的棋子启唇,“如何?”
“回殿下,消息说宁贵嫔并没有侍寝。”
赵令崖松开微拧的眉目颔首,只觉得面前棋盘上僵持已久的局面豁然开朗。
他一边落子,又问:“是宁贵嫔自己的主意,还是琴芳所劝。”
“是宁贵嫔的主意。”身旁的人顿了顿,又道:“眼下看来,宁贵嫔对殿下用情已深,将来也能有所作用。”
用情已深么,赵令崖脸侧被姒宁泪水淌过的那块皮肤,忽然升起灼烫。
今日册封典上,姒宁狼狈心碎的模样,也清晰在他眼前闪过。
赵令崖落子的手有一刻的迟疑。
“吧嗒”一声放下棋子,赵令崖敛起目光,姒宁逃不了要进宫,与其一无是处,不如为他所用。
无论是她月贞公主的身份,还是现在贵嫔娘娘的身份,对他而言无疑都是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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