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chapter 15
15
黎棠披着一条小毯子坐在客厅沙发上,第一次在南城闷热的夜晚觉得寒冷。
手掌和膝盖的破皮简单处理了一下, 涂了一些消毒药水, 但是被打了一巴掌的左脸还红肿着。
现在她家里有些乱。
黎清怡仿若受到刺激一般,在卧室疯狂地收拾东西。
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往行李箱里丢,梁开霁跟在她身后,想阻止她。
“无论什么事,都会有解决的方法。你先冷静一点。”
“我怎么能冷静?”黎清怡停下动作,几近崩溃,脸上满是泪痕。
“他知道我们在这,肯定还会再来,不达目的不罢休。他连孩子都能打,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梁开霁说:“他想要钱,我们就给他。他要多少,我出面——”
“不可能的,”黎清怡摇着头,她太了解连凯泽这个人,“他永远不可能满足。你现在给了他,有了这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无数次。”
“那你这样躲着他也不是长久之计,你听我的,先冷静下来。”
黎清怡望着梁开霁的脸,情绪再绷不住,坐到床边掩面哭泣。
她的脆弱和无能为力,不敢让黎棠知道,可是此时此刻,她真的无法再强装镇定。
“他怎么可以打棠棠,他怎么可以……”
“我那么艰难才躲开他,他为什么又来找我们……我不骗你,当年要不是为了孩子,我真的会一刀捅死他,我真的,会杀了他——”
梁开霁脸色骤变,立刻上前捂住黎清怡的嘴巴,低声道:“别这样说,棠棠在外面。”
随后,他心疼地安慰眼前这个柔弱的女人:“一切都过去了,再艰难那几年你都熬了过来,现在不会比那时候更难。不要有那么极端的想法,如果你出了事,棠棠怎么办?”
黎清怡流着泪,当年如果不是因为多看了襁褓中的黎棠一眼,那么她可能真的会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朝连凯泽捅过去。
与连凯泽的那段婚姻,黎清怡不是自愿的。
他们家在一个小地方,条件非常不好,黎清怡作为最大的姐姐,一直被迫为弟妹牺牲。
高中还没读完,就被母亲要求将读书的机会让给弟弟,他们家的条件不能供那么多孩子读书。
黎清怡无可奈何,不读书之后,就出去打工。
她很聪明,又能干,凭着前些年学到的知识,跟着别人经商,才两年就攒到了一笔钱。
就在黎清怡以为可以靠自己改变自己的人生的时候,她被母亲骗回去,硬逼着结了婚。
她前面的二十年,几乎所有事,都是被强迫的。
就连结婚那天的晚上,她也是被强迫的。
从那天开始,她最怕的就是天黑,因为天黑,那个大了她十岁的丈夫就会回来。
很快,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可是连凯泽根本不是人,滥赌,酗酒,没做过一件正经事。
知道老婆怀孕了,仍会一不高兴就动手打她。
那一年,黎清怡觉得自己活在地狱里。
她想过死,更想过跟连凯泽一起死,最后还是输给自己的软弱。
因为孩子没有错,刚出生的小婴儿不该沦为他们这场错误婚姻的祭奠品。
于是黎清怡保持清醒,跟连凯泽谈条件,她要离婚。
连凯泽是个很会扯皮的人,口头答应,过几天就又反悔,离婚的条件一变再变。从一开始说好的价钱,一直加到黎清怡快承受不了的数字。
那天晚上,她真的,差一点就要跟他同归于尽。
大约也是看出这个女人想做什么,连凯泽怕她真会趁自己不注意动手,最后松了口,拿了她几万块,跟她离了婚。
离婚的第二天,黎清怡就带着黎棠离开了那个地方。
开始那几年,她过得很艰辛。
每天担惊受怕,怕连凯泽和自己父母亲会找到自己,所以一再地变换住处,有多远就走多远。
她前两年攒的钱都给了连凯泽,远走他乡,却一无所有。
艰难日子里,唯一的慰藉,就是一天一天长大的女儿。
“我们现在,除了离开这,没有别的办法。就算给了他钱,买了几年安稳日子,但他随时还会再出现。我们会永远活在他的阴影底下。”
黎清怡无法想象未来的日子,光是想到,她就觉得浑身冰冷。
她已经无所谓,大不了玉石俱焚一了百了,但是黎棠不行。
黎棠才十八岁,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可以被这样的人毁了。
良久。
梁开霁叹气,说道:“好。你决定要走,那就走吧。我开车送你们。你们走了之后,我再来解决他。”
坐在客厅的黎棠,能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在听到黎清怡和梁开霁做了决定之后,她忍不住抓紧身上的毯子,将自己紧紧包裹。
黎清怡勉强平稳情绪,和梁开霁一起从卧室出来。当见到黎棠左脸的红肿,她差一点又绷不住情绪。
黎清怡忍了忍眼泪,故作轻松地对黎棠说:“棠棠,我们——”
“好,我们走。”
黎棠应得很干脆,没有等黎清怡说完,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但是她眼眶泛着红,自己都没发觉声音里的颤抖:“妈妈,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但是……”
“我可不可以告诉江听?”
黎棠拼命忍住鼻尖的酸涩,不让泪水掉落下来,声音无助又柔弱:“他找不到我,会着急的。”
“还有江爷爷,他年纪那么大了,也会为我担心。”
她眨了一下眼睛,一滴剔透的泪水就划过脸颊。
第一次,她用恳求卑微的语气,祈求黎清怡:“我跟他们说一声,好不好?”
黎清怡从没见过黎棠这个样子,心口发疼,她很想答应,但是理智告诉她,不行。
“棠棠,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多一个人知道,就会多一分危险。不止是我们危险,对知道的那个人,也是个很大的威胁。”
得到黎清怡的回答,黎棠失去力气般垂下眼睫,眼泪就这样一滴一滴不间断地落下。
她无声落着泪,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揪紧,又疼,又难以呼吸。
黎清怡和梁开霁还在原地站着,似乎在等黎棠的决定。
许久之后,黎棠开口:“在走之前,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
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决定离开,竟然是一夜之间。
黎清怡用最快的速度将家里一切打包,梁开霁找来一辆货车,趁凌晨所有人酣睡之际,把这些东西都先运走。
原本充满生活气息的一个家,一时之间变得空空荡荡。
黎棠和黎清怡离开的时候,只随身带了两个行李箱,里面装着简单的衣物,还有一点重要物品。
梁开霁亲自开车送她们走。
黎清怡和梁开霁先下了楼,黎棠背着双肩包,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脚步却很虚浮。
她走到一楼楼梯口,停在过道的住户信箱前,手指紧紧捏着写好的信。
她给江听写了一封信。
她知道江听肯定会找她。
黎清怡不让她跟任何人联系,她没有办法,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江听,不要找她,等她回来。
她一定会回来的。
过道的声控灯因为长久没有感知到声音,一瞬间灭了,徒留黑暗。
这是黎棠所熟悉的黑暗,也是让她害怕的黑暗。
她很想再像以前一样,喊一声:“江听,你还在吗?”
也许江听会说:“不在。”
也许他会说:“我在。”
很多过往记忆里的细枝末节,一下击垮了她,她低垂下头,纤瘦的肩膀因哭泣而颤动,脸庞湿润一片。
已经在外面等了黎棠许久的黎清怡喊了一声:“棠棠?”
黎棠抬起头,吸了吸鼻子,用手背胡乱擦着脸上的眼泪,另只手把信封投到了江听家的501信箱里。
江爷爷每天早上都会取报纸,他会收到这封信的。
转而,黎棠往外走,声控灯再次亮起,过道里却已经空落落。
已经是凌晨时分。
天边缓缓出现一抹蓝,梁开霁开着车,带着黎清怡和黎棠离开南城这座小城。
黎棠坐在后座,道路两旁的光影不断变换,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晃动。
她无力靠着座椅,抱着怀中的双肩包,望着窗外的瞳孔没有聚焦,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心神。
昨天的这个时候,她还在江听身边。
江听坐在地上,她半梦半醒之间,让江听起来。
然后江听就起来了,很听她的话,小心翼翼、不敢多碰触的,从身后拥着她睡。
明明二十四小时之前,她还和江听在一块。
为什么现在,她却坐着离开南城的车——
想到这,黎棠忍不住闭上眼睛,心又揪在一块疼,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一旁坐着的黎清怡觉察到,心疼地看着黎棠。
她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女儿,会哭得这么厉害,也终于发觉,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忽略了一些事情。
-
清杨村。
江听这一夜失眠了。
他重新住到换给黎棠的房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晚上的时候,他借楼下座机给黎棠打电话,但是没有人接。
他想,许是因为路途太累,回到家就睡了吧。
也许明天早上她就会打电话过来。
只是等待的这一夜,让江听第一次感觉夜好漫长,等天亮的滋味好难熬。
天边出现鱼肚白,江听干脆不再强迫自己入睡,从床上坐了起来。
转头,黎棠前两天买的那只铁皮青蛙还放在床头柜上,她也不知从哪找来一个玻璃瓶,把那天摘的花插在了里面。
这个房间,她睡了两天,到处都留下了她的气息。
江听看着已经有些蔫了的小白花,再拿起那只青绿色青蛙,聊赖地旋动旋钮,让它在自己床上咔哒咔哒蹦跳。
不知为何,一种很莫名的情绪涌上江听心头,盘桓在心头,无法排解。
江听有些坐不住,再次下楼借座机打电话,冰冷的机器女声没有感情地告诉他:“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那种莫名的情绪演变成一种奇怪的不安。
他连着打了三四个电话,黎棠都是关机状态。
江听敏锐地感觉到不对劲。
黎棠有睡前给手机充电的习惯,手机不会关机。
他又给黎棠家里的座机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一直无人接听。
现在才凌晨五点,江爷爷还在睡觉,江听不想吵醒老人家,决定再等一个小时。
江听一直在楼下坐到清晨六点,然后给自己家里拨去电话。
江爷爷早上起得早,这会儿已经起床,预备下楼买个早点,再散散步。
这么早就接到江听电话,他倒是有些奇怪:“噢,江听啊,怎么了,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
“没什么,就是……”江听犹豫一下,说:“爷爷,你能不能帮我看看黎棠在不在家。”
“棠棠?她不是去找你玩了,已经回来了?”
“嗯,昨天和周闻一起回去了。但是我一直联系不上她。”
“行,你别急,我去对门看看。这么早,也许她还在睡懒觉呢。”
“谢谢爷爷。”
江爷爷挂完电话,就去了对面敲门。
敲了几次,无人回应。
这下,他不免也有些奇怪。
虽说黎清怡每天早出晚归,但现在这个点,她一般都还在家。
难道昨晚又加班没回来?
另一边,江听守着座机,没离开一步,紧张等待着。
电话铃声一响,他就第一时间接起来。
“喂,爷爷。”
“江听啊,棠棠家里没人。她妈妈好像也不在家。”
不安的感觉很快袭卷江听全身,他握着听筒的手指不自觉收紧,一颗心高高悬起。
他忽然想起那天,黎棠很突然的那个问题。
“江听,假如有一天我不见了,你会找我吗?”
不会的。
江听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一定是他过于患得患失,所以才会在这胡思乱想。
黎棠不会不见,她能去哪,她的家就在这。
她和他一起长大,共同生活了十几年,不会分离是他们之间早就有的默契,没有万一。
江听与爷爷结束通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身影单薄。
早晨逐渐清明的晨曦从门窗玻璃投射进来,却没温暖他冰凉的指尖。
他忽然,很害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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