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1 章 番外-知我相思苦(上)
番外七知我相思苦(上)
叶芷君出生时,险些和她娘一同被烧死。
因为她睁开双眼,不会哭,也不会闹。
她爹被吓了一跳,指着她喊:“她的眼睛怎么是白的?怎么是白的!”
“是鬼婴!”
有人这样说。
叶芷君出生在一家农户。
农户之家,最惧怕的便是神神鬼鬼之事了。
一说是生了个鬼婴,村子里便都闹着要烧了她。自然,生她下来的女人,也要一并烧死。
她爹便花了十文钱,从镇上请了个道士。
那道士自称是什么什么第一大宗伏羲宗门下的弟子。
他要求加钱。
她爹穷得只够掏出十文钱来作法烧死她们。
还得留些钱讨个新的媳妇呢。
于是最后不欢而散。
村民倒也想过,直接将她带到河边淹死算了。
但到底又怕“鬼婴”报复。
叶芷君就这样活了下来。
待她到十岁时。
她爹还是很穷,但终于琢磨出了个聪明法子,要将她卖到邻村去。
她娘倒也没别的办法,便流着眼泪给她的眼睛绑上了一根布条。说是别人看不见,自然也就不会怕她了。
邻村那户人家有足有八十亩田,算是村中十足的富户。家中又没多的人,只两个兄弟,正当壮年,否则哪能掏得出钱来买人?
叶芷君刚被送过去那日,那户人家见她生得标致,心下满意得很。连她不言不语、冷若冰霜,也觉得是性情安静,好管教。至于说是眼睛看不见也无妨,反正不要她下田干活儿。看不见才好,将来才不会胡乱跟人跑了。
他们听人说,她生下来是个鬼婴,便想着请个道士驱驱邪不就是了。
也巧。
这日正有几个作道士打扮的人,打从村子里过路,便被他们拦住了。
其中有个道士,听了他们的来意,不禁笑道:“要花钱请我们去做法?”
“是啊。”
“恐怕你们请不起。”
“道长是要多少钱?八十文?”
“哈哈哈哈。”那年轻道士大笑起来,“八十文?前日有几个人,愿出一千两银子,只为从我们这里求一道符纸,却也没能成呢。”
这下把村民听傻了。
一千两银子……那得是多少啊?
想也不敢想。
他们本来觉得这几个道士恐怕是故意拿大,但见他们穿着打扮、气质举止,都不是寻常能见到的,便咽了咽口水,生出更多的敬畏,甚至是惧怕来。
动辄连一千两银子都不要的人,那自然是了不得也惹不起的人物了。
见他们露出惶恐之色,那青年道士却又突地道:“若你们这里当真有邪祟鬼怪作乱,为你们驱邪也并非不行。”
“那钱……”
“一文不取。”青年笑道:“我等乃是下山处置妖邪作乱之事的伏羲宗修士,可不缺金银。这位乃是我们宗门长老。尔等且先拜见,随后便带路,引我们前去瞧瞧那鬼吧。”
村民们连声应了。
又连忙拜过了那位气度尤为不凡,神色肃穆的中年男子。
然后一行人便到了叶芷君的面前。
那时的叶芷君个头不高。
她坐在椅子上,像尊冰雕的娃娃。
“那鬼……便藏在她的身体里,不不,眼睛里。”他们指着她道。
青年道士走上前去:“可否摘下你眼上的布条?”
这是头一回有人用这般商量的口吻与她说话。
她便点了下头。
她那时也想过驱走“鬼”便好了。
青年取下布条。
她睁开眼。
青年惊呼一声,猛地扭过头:“……大长老!竟是天盲!”
后来叶芷君才知晓,所谓天盲,便是爹娘没有半点眼疾,唯独孩子从一出生便双眼不能视物。
此类天盲,因为不曾见到过这个世界的模样,便如一张白纸,可以随意涂画。他们也不受世间规则的框缚。
旁人知晓太阳是红的,天是蓝的,水是清的。
天盲则不然。
正因为如此,天盲在修行之时,因为心中无形,反而比旁人的悟性更高,修炼起来事半功倍。
“这样的苗子,入不了伏羲宗,引荐到别的宗门去也是好的。”青年道士欢喜道。
村民们别的没听懂,但有一个意思听明白了。
这些道士也想买走她呢!
“不行!你们要带她到哪里去?”
这些村民立马变了个面孔。
“给他们三十两。”那为首的中年道士说道。
村民们安静了下来。
过了会儿,有人开了口:“要一百两。”
青年道士气笑了:“好大的口气,却不知给你们这么多,你们有没有这个命收下?”
最后叶芷君就这样以三十两的昂贵价格,再一次被转卖给了这群从伏羲宗来的道士。
她想了想,若是她爹知晓了,一定悔得肠子都青了,哪里还会再当她是鬼婴呢?三十两银子。那该是摇钱树啊。
对于一个农户来说,这辈子都无法忘怀这三十两了。
想到这里,那时候的叶芷君竟然觉得心中松快了许多。
跟着道士们走的那日。
叶芷君没有一丝害怕。
那青年道士瞧了瞧她,突地道:“我背你吧。”
叶芷君后退一步,显得有些茫然。
“你没有穿鞋,再走下去脚会破。而且你年纪太小了,你走不了那么多路的。”青年道士这样说。
农户家的孩子没有鞋穿是常有的事。
尤其是像她这样被卖出去的孩子,没有鞋才跑不了太远。
但从来没有人背过她。
农户家的孩子,没有这样娇气的。
但叶芷君最后还是趴在了青年的背上。
那一路,是叶芷君走过最漫长的路。
但却并不是靠她自己的双脚来走的。
路上,她知道了青年的名字叫贺笙;他们称中年男子为大长老;伏羲宗是一个很了不得的大宗门,宗门里的人修行以求长生……
他们抵达第一个城镇的时候,大长老叫贺笙给了她七十两银子,那正是那些村民没能讨去的那一部分。
她穿得破烂的粗布麻衣,却怀揣着沉甸甸的银两,被贺笙背进了城镇上最昂贵的成衣铺子。
她换了身衣裳,又拥有了鞋。
那七十两怎么花也花不完。
她原来还可以值这么多的钱。
买完东西快走的时候,贺笙突然顿住脚步,问道:“那块石头卖吗?”
掌柜苦着脸卖给了他。
那是一块作摆件的玉石。
贺笙取出随身带的短剑,三两下便削成了簪子,然后将叶芷君的头发簪了起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只摸到冰凉的玉石。
但她想,她看起来一定是分外体面的。
叶芷君就这样踏上了一条全然不同的路。
大宗门的规矩显得冷酷,但对她来说,却刚刚合适。别人吃不下来的苦,她吃得下。
后来,她拥有了越来越多的银两。再后来,她知晓银两对修士来说没甚么意义,便又拥有了越来越多的灵石。
再再后来,她又与大长老坦白说了,说自己并非是天盲。她“看得见”东西,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看见。
大长老听完并没有觉得失望,只道她这双眼睛生得奇异,竟可以剥开一个人的皮囊,直看透他的灵魂。
而后大长老便将她收作了关门弟子。
大长老是个不苟言笑,且格外严厉的人。
巧了,她也是个不爱言语,一心修行的怪人。
除却修行和攒灵石,她便再没有半点爱好。她的灵石渐渐堆积如山,但却连衣衫都总是只那一套。她也不买首饰,只戴素簪。连武器也不买,手边趁手的兵器大都是宗门里赏赐的。
她的生活便像是个苦行僧一般,着实没甚趣味。
又过去不知多少的时日。
贺笙死在了一次雷劫之中。
他是大长老钟爱的弟子。
为此严酷的大长老也不禁掉了两滴眼泪。
再过上一些时日。
伏羲宗多了一个隋离。
隋离行事也是独来独往,少与人言语。
叶芷君能看穿他的胸膛之中,一片空空,竟是连心也没有。仿佛将冷漠都刻入了骨子里。
和她一样,都是无趣的人。
于是数年下来,二人几乎都没有来往。
直到有一日,隋离历练回来了。
他说,他要结道侣了。
叶芷君是有些惊讶的。
这样的人都能有道侣?
哦。也是。单看他的身份地位,再有那皮囊和修为,应当多的是女修愿意做他的道侣。
叶芷君很快便见到了那个所谓“道侣”,却是和想象中大不相同。
她不是人!
她是一只……毛绒绒!
叶芷君过去的村子里,也有过一窝猫。
也不知从哪里来的。
人吃粮食尚且不够,何况是猫?
她先前被锁在院子里,还总能听见院墙外低低的猫叫声。再久一些,慢慢能听见的声音就少了。
那时候的叶芷君是很难过的。
年幼便知晓什么叫做狐死兔悲了。
再见到这么大一团的毛绒绒。
叶芷君忽然很想听她喵喵叫。
还想摸她。
摸摸她的耳朵,她的尾巴,她的肚皮……
那都是曾经被困囿在小小院墙之中的她的未能做到的事。
终于,叶芷君摸到了猫猫的爪子。
但她也很不幸的,被一同卷入了花缘镜中。
再经历一段孤独的岁月,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痛苦的事。
她在这个全新的世界之中,被收养入了无极门。无极门显然是当时极为富有的道观了,因而不曾短她吃喝。
叶芷君对此感到很满意。
叶芷君在无极门中没有半个朋友。
她与他们也不称师兄弟。
只因她曾有师兄贺笙在伏羲宗。
她还有师长大长老,也在伏羲宗。
她心下很清楚,她只是无极门的一个过客。
没过多久,无极门多了一个人。
那人扎着湖绿色的方巾,穿着月白的衣衫。旁人都道他是长得一副少年君子的模样。
当然,叶芷君是瞧不见的。
她只能听见这人的声音,客客气气之中,透出几分凉薄。
这人是半路入的门,却不知何故无极门的门主极喜欢他。
此后不久,众人便称他为元君。
他在门中一留便是好多年,在一日门主出海寻仙山失踪后,元君便成为了无极门新的掌权之人。
不过这些都与叶芷君无关。
元楮听闻了她双眼的奇异后,也曾叫人将她请到跟前。
“无趣。”他说罢,便不再关注她了。
叶芷君并不意外,因为她也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
做个无趣的人又有何妨呢?
无趣自有无趣的快乐。
元楮是个极有野心的人。
并不似他外表这样,真像个君子。
他率门众前往都城,据说是要做什么国师。
没等上多久,元楮做没做国师倒无妨了。
她又见到了猫了。
那只被隋离唤做“阿晶”的猫。
阿晶来找她了。
阿晶将她接走。
就如当年大长老和贺笙,将她从那个小村落接走一般。
叶芷君也如愿摸到了猫猫的尾巴,猫猫的脑袋。
大抵因为她是隋离的大师姐的缘故,猫猫也并不惧她冷若冰霜,与她十分亲近。
撒起娇来,叫人有些招架不住。
想来也是。
连隋离这样的人都招架不住,那么她招架不住又有什么不行吗?
因着阿晶的缘故,她才去弄明白了元楮究竟想做什么。
元楮对雪国有所图谋。
而阿晶如今偏偏又是雪国的帝姬。
叶芷君自然飞快地站好了队。
元楮隐隐有所察觉,便也前来试探她。
“姹女这样得帝姬的喜爱,你们从前见过?”
“那公子辛离似乎也与你相识?”
“从前是我小瞧了姹女,不该,不该啊。”
叶芷君不动如山,只道:“元君这些招数用在我的身上着实浪费。我生得一双盲眼,无法与元君四目相对,又怎会受元君的蛊惑之术?”
元楮有一个本领。
三言两语间,便能窥得别人的心思,更能轻易劝服别人更改念头。
似是他自己造出来的歪门邪道。
若是在修真界中,只怕是个十足的邪修料子。
“哈哈哈!旁人只道我生来不同,若是战乱时,指不准能成个圣人。在你口中,怎么就成了是用蛊惑之术的人了?”
叶芷君没说话。
“好罢。叫你看穿了。我若在人身上画下一段符文,还能将他变作傀儡,听我话,为我用。你怕不怕?”
叶芷君:“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道心坚定,实在难有什么东西能操控她的神智。
若真疏忽中了招,那将来雷劫之时,也只会是和贺笙一样的下场。与死在今日也没什么不同。
元楮没想到她当真不怕,反倒一时顿住了。
“不写?”
“……写。”
可是写在何处呢?
元楮盯着她,这才发觉到姹女肤白,更胜霜雪。
眉眼冷冽,却比冬日的梅更显得妍丽。
就在这时,叶芷君缓缓解开了衣衫,露出半个后背。
“写罢。”
本该是试探。
怎会演变成这样呢?
元楮的思绪顿了下,但目光却自然地滞留在了叶芷君的背上。
她有些瘦。
肩胛骨便显得突出来些。
好似那皮囊之下,藏着的是支棱着的坚硬的骨头。
坚硬得如她这个人一般。
元楮在她背上画下了符文。
一日过去了。
两日过去了。
三四五日都过去了。
“元君的法子对我无用。”她轻描淡写。
这是元楮第一回遭遇这般挫败。
不过很快,他便从公子辛离那里遭遇了第二回。
元楮惨败。
无极门上下皆被收监,连叶芷君都被牵连了。
元楮倚着牢中坚硬潮湿的墙壁,嘴贱,问她在这牢中身子受得住受不住。
“我应当比你硬朗。”叶芷君回头看他。
元楮这人实在缺德。
秉着我不高兴,大家也别快活的念头,又问叶芷君。
帝姬与那公子辛离怎么不来救她呢。
结果没说几句,公子辛离就来了。
叶芷君这般冷漠的人,都差点笑出了声。
她转头,隐隐约约地朝元楮的方向“看”了一眼。
奈何她看不见他此时的神色。
否则应当是极精彩的吧?
不过元楮很快便恢复如常了。
他似乎天生便是个称职的坏人,不因一时的低谷与困境而悲痛,死到临头,嘴上也要先占两句便宜。
叶芷君就没见过这样的人。
元楮欲谋害太初皇帝。
隋离便穿了他的琵琶骨。
血流下来,落在凹凸不平的牢狱地面上,积成了一小洼。
但即便如此。
他一边抽着气,一边也要倚倒在叶芷君的身上。眉间不见半点怨恨,抑或绝望之意。
“姹女,且扶一扶我。”他道。
一路上。
元楮又不死心,问起她怎么和帝姬以及公子辛离相识的。
叶芷君只是淡淡道:“他会画的符,我也会画上七八张。虽威力不及他,但要引雷将你劈死在这里,倒也容易得很。”
元楮一下沉默住了。
“我倒不是怕死,只是我死了,你们的帝姬便回不来了。”他道。
后头隋离几乎抽干了他的血来画阵法。
元楮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到随马车去救阿晶的时候,元楮因失血过多,皮肤白得都近乎透明了。
临走时,他仰躺下去,懒声道:“姹女,我若死在外头,你可莫要为我伤心啊。”
他先前还是君子模样。
如今怎么这般不正经了?
叶芷君没有搭理他。
等马车车轮都滚动起来了。
元楮蓦地又道:“你还是为我掉两滴泪吧。当然最好是我回来了,你再掉。”
他的声音渐渐远去。
“我还想不到,你掉泪的时候该是什么模样呢……”
掉泪的时候吗?
叶芷君这一生很少哭过。
她幼年被拴在柴堆里没有哭过,被亲爹卖掉没有哭过,怀里揣着那七十两银子从此过上优越生活的时候也没有哭过。
只是贺笙死的时候,她掉了一滴眼泪。
……
“我以为你方才要感动得哭了。”
玉石堆砌的宫殿之中,元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乌晶晶送来“小猫”之后便走了。
阿晶的幼崽实在太小了,它小心翼翼地倚着叶芷君的手背,与她大眼瞪小眼。
叶芷君没说话。
元楮叹道:“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见到你落泪是个什么模样呢?”
他顿了下,又问:“什么样的人才能得你喜欢呢?都得变成猫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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