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第七十八章
殷红的血迹从凌墨尘的颈项处渗出来,内侍省的人都不敢再动。
何太尉护在赵佐凌跟前,“郡王走吧。”
赵佐凌没动。
何太尉劝说道:“郡王,先送太子妃回东宫入殡吧。” 东宫的府兵都被围在了里面,除了殿内被药晕的一部分奴才,其余的都被堵在了外围。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进不来。
雪太大,太子妃已去多时,身体僵硬,还得穿衣入棺。
赵佐凌垂头,艰难地看向怀里的太子妃,那张脸被雪片覆盖,如纸一般,再也没有了半点生气。
逝者入土为安。
他知道。
但他答应过母妃,要照顾好妹妹。
他不能走。
他的妹妹杀不了凌墨尘。
他走了,她只会死在这儿。
禁军马上就到,他们再坚持一阵。
赵佐凌目光赤红,让何太尉伸手,“把太子妃送回去,交给姚永,让他安排先入棺。”
“郡王......”
“这是命令。”
何太尉眼圈发红,不得不领命,“是。”
周家党一派,如今想要的只是赵佐凌的命,没人再去管死去的太子妃。
何太尉带着人顺利地出了重围。
姚永终于调取了南西两个宫门内的禁军赶了过来,看到何太尉的怀里的太子妃,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天亮那阵太子妃给他腰牌,“保护好郡王和郡主。”他还不知道为何。
如今竟......
“殿下呢?”姚永紧张地问。
何太尉咬牙:“里面。”
姚永一怔,顺景帝驾崩,那个素有礼仪之邦的前朝早就没了,余下的前朝党羽,眼里除了仇恨,哪里还有什么良知。
太子妃已去,两位殿下八成要被他们逼死。
姚永神色悲愤,一夹马肚,对着跟前内侍省的人撞去,“一群叛贼,咱家和你们拼了!”
禁军也开始破门,“乱党谋逆,保护殿下!”
声音传入殿内,周党个个精神紧绷,想攻上前,又不得不顾忌沈明酥手里的刀。
凌墨尘给了她这么久的机会,她终究还是没狠得下心,无奈一笑,“丹十,你心太软了。”
“国师不必来考验我。”
凌墨尘没去反驳,脖子忽然往她手里的刀上抹去,沈明酥一怔,猛然松手。
“哐当——”一声弯刀落地。
短暂的安静后,对面的人马蜂拥而至。
东宫的人瞬间被包围。
凌墨尘弯身替她把刀捡了起来,递到了她手上,“沈明酥,你怎么这么蠢?杀了我,趁机把周家所有党羽一网打尽,不是你最好的路吗?”
太久没有歇息了,又在风雪了吹了一夜,沈明酥有些累,那双一向清透的眸子,头一回带了茫然,喃声道:“我以为我还有更好的路。”
“什么路?”
沈明酥轻声道:“放下杀戮,好好活下去。”
母妃用自己的命给她换来了可以重新活过的机会。
她想要个家。
不想再有仇恨,也不想再杀人了。
凌墨尘一愣。
沈明酥忽然看向他,“你也觉得还不够?也要赵家人全部死吗?”
她双目染了疲惫的血丝,看着他,眼底一抹哀色带着祈求。
她想要这个家,有母妃,有兄长,还有她没见过的那位父王......
但她知道很难。
凌墨尘被她眼底的那抹哀求怔住,还未来得及答,忽然一只利箭,穿破风雪,带着嗡鸣,“咻——”一声划破长空,射在了殿内一名内侍省的太监胸口。
东宫士气顿时高涨,“封大人!封大人来了......”
沈明酥回头。
黑压压的人影,从白茫茫的瓦片上飞奔而来,封重彦在最前面,鲜红的嫁衣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色里,格外明显。
落地的瞬间,那把弯刀见血封喉,所到之处,血流成河。
昨夜是他的新婚,本是个喜庆的日子。
他又有何错呢,若非自己,断然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若他从未遇到过自己,如今他应该是万人敬仰的权臣,还是像头一回见他时那般孤高干净。是她把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让他背负了众多杀戮。
一切都该结束了。
赵帝的罪孽也到此为止。
沈明酥仰起头,任风雪肆意覆在她脸上,最后一次去感受了这一场早到的初雪,雪瓣很冰很凉,但一点都不冷。
她没有淹没在仇恨里。
她感谢她的母妃。
这个世上,第一个爱她的人,是她的养父沈壑岩。
他虽怀着目的将她养大,却也因此背负了无尽的痛苦,十三岁那年,他哄着她,从她身上取走‘雲骨’。
所以,她早就知道,父亲是真心爱她的。
封重彦。
说到底,他从未抛弃过自己,一心想要护她周全,但奈何天命难违。
她的兄长十全,说要照顾她一辈子。
还有太子妃,她的亲生母亲,虽没有养过她一日,最后却把命给了她,告诉她,不该活在仇恨里。
细细想想,她这一生并非尽是苦楚,已经很幸福了。
她没有遗憾。
一股风雪袭来,她眼睛一闭,手里的弯刀插入了自己的腹部。
剧烈的疼痛,让她一瞬失聪。
耳边的风雪彷佛都停止了,只听到了“咚咚——”的心跳声。
“阿锦!”
“妹妹!”
“沈明酥......”
“姐姐......”
“郡主!”
耳朵恢复的一瞬,太多的声音涌了过来。
她跪在了雪地里,鲜红的血滴像是绽放的梅花,慢慢地在她身旁晕开。
疼痛唤醒了她麻木的身体,沈明酥抬起头,看着不远处一脸崩溃,朝着他急急奔来的赵佐凌,弯唇一笑,“兄长,好好活下去,你不是灾星,你是最善良最干净的少年,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兄长。”
她永远都记得,他头一回站在荧幕前,慌张又悲切地叫着,“慢斩!”
身处黑暗时,她在他身上看到了阳光。
“凌墨尘。”沈明酥忽然转过头,看向侧方脸色同样苍白的凌墨尘,声音仰着风雪,扬声道:“我虽杀不了你,但你身上的余毒未解,没有我的雲骨,你也活不成。”
这天下姓不了周。
没有人知道‘雲骨’在哪儿,她死了一切都会结束。
凌墨尘似乎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神色像是冻僵了一般,目光只盯着她身上的鲜血,脚步笨拙地往前走,越走越无力,忽然跌坐在地上,怒吼了一声,“沈明酥,你是傻子吗!”
“对不起。”沈明酥对他抱歉一笑,“你的那个故事,我无法替你圆满了。”
那朵寒火草,原本是他的。
但她还不了了。
沈明酥说完又转头看向不远处从重围中飞奔而来的人影。
封重彦。
似乎每回都在救她,也该解脱了。
封重彦看着她朝自己望了过来,耳边的风雪声像是一道一道悲鸣,那股不祥的预感,彻底地降临在了他头上,以最残忍的方式。
从宣门到内宫,是封重彦这辈子走过最长的一段路。
如今还没走到头。
人就在眼前,他看到了她把刀插进了腹部,看到鲜血慢慢地流淌在她周围,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异常清晰,手里的弯刀忘了防御,只顾着往前飞奔。
胳膊被砍了一刀,顾不得去看是谁,继续往前。
可还是有人在拦他的路,他没有纠缠,张唇喃声道,“滚开!”彷佛多说一个字,多用一丝力气,都会浪费时间。
手里的两把弯刀同时甩了出去,从人身上飞跃而过,腿上被人割了一刀,摔在了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再往前走。
膝盖上全是雪水,终于抢先跪在了沈明酥跟前,扶住了她强撑着的身子,手在颤抖,声音也在发抖,“阿锦......”
沈明酥点了下头,嘴唇发白,吹了一夜,此时好像感觉到冷了。
“刀口在腹部,咱们先去止血,很快就能治好。”封重彦双目赤红,努力控制住内心的恐惧,小心翼翼地把她抱了起来,腿脚一时有些软,踉跄了两步,及时站稳,疾步往殿门前走,鲜血浸湿了她的衣衫,流到了他的手背,心中的悲痛到底没有绷住,唇角颤了颤,流出两行泪来,对身后的人吼道:“开道,备马!”
赵佐凌也终于从重围里杀了过来,从雪地里爬起,“所有禁军,东宫府军听令,护送封大人去太医院,拦路者,斩!”
大殿安静地出奇。
玉阶上的众臣子也都闭了声。
周党一派很快冷静,手中的刀紧握不放,正欲上前,便听身后凌墨尘道:“让路!”
“殿下......”不能让,这一让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
凌墨尘疯了一般,忽然将刀对准了自己的脖子,“我让你们让路!听不清楚吗?”
所有的声音彷佛被风雪凝住了一般,谁也摸不清这是什么情况,只见三方兵马,如潮水般撤退,齐齐让开了道路。
赵佐凌率先先打马奔向太医院,憋住心口的着急和眼里的泪水,高声道:“所有人避让......”
封重彦抱着人上了马背,走在后面,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
沈明酥能感觉到他的紧张,雪还在落,他半弯着腰,把她裹在了臂弯里,没让风雪粘到她的脸,她也终于看清了他身上的婚服。
料子如流墨一样光滑,胸前用金丝线绣出了祥云图腾,栩栩如生,一条线勾到底,瞧不见半点结节,一针一线,皆是一丝不苟,和她的婚服一样华丽,可惜被血迹染污了。
算起来,她如今也是他的夫人了。
但她什么都给不了他。
沈明酥忽然唤了很久之前的那个称呼:“封哥哥。”
封重彦喉咙一涩,“嗯。”
沈明酥看向他紧绷的下颚,说出了那句梗在心里已久的话,“我在想,要是当初我进封家的那一日,你能给我这样一个拥抱,我是不是就不会坠得这么深。”
非要去替沈家寻仇。
最后害死了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
漫长的沉默后,封重彦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呜咽声,混着风雪,没有人听到,只有沈明酥感觉到了他胸腔在颤动。
“我不怪你,封哥哥要好好活着。”她好冷,也好累,沈明酥释然地闭上了眼睛,最后道:“帮我告诉兄长,别难过。”
她走了。
去找母妃。
封重彦还未从她那句如刀锋利刃的话里,缓过神来,胳膊忽然一重,搭在他身上的那双手也无力地垂下。
封重彦身子猛然僵住,灵魂如同坠入万丈深渊,莫大的恐慌席卷而来,他僵硬地低头瞧去,那张脸苍白如雪,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周围一切都静止了。
“阿锦,醒醒......”封重彦不信,夹了一下马背,加快了脚下的速度,哑声道:“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了,我的医术不比阿锦的差,到了太医院,我替你治好,一定能治好......”
她没动。
也没睁开眼睛。
封重彦情绪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拿额头去温暖她冰凉的脸颊,“阿锦,你醒醒,求求你了......”
“阿锦。”
他不断地去拿自己的温度暖和着她,语无伦次,“我错了,阿锦,我不该推开你,只要你醒过来,我都听你的,好不好......你要是想去幽州,咱们便开一家医馆,专门救死扶伤。你若喜欢昌都,我也陪着你,等太子回来,便赐你一个封号,咱们再建一座公主府,种上满院子的花......”
他想好了未来。
只求她能醒过来。
可那双眼睛依旧紧闭,身子也越来越凉。
沈明酥。
别离开他。
内心的恐慌烧得他六神无主,封重彦继续去蹭着她的脸,咽哽几回,哑声道:“我也会难过。”
“啊!”终究还是崩溃,一道悲鸣,再一次划破了风雪,低下头瞧见的是一片冰天雪地,仰起头来,还是白茫茫一团。
头顶突然旋转了起来,他终于看到了太医院的牌匾,听到有人在耳边叫他,来牵住了他的马。
太医院的人疾步奔来。
他什么都听不见,看得也模糊,脚步却极为稳沉,小心翼翼地抱着手里的人,不愿交给任何人,到了门口,已经到了极致,膝盖一软,人直直地跪了下去,双手没有松开半分,紧紧地护住了怀里的人。
“省主,交给奴才吧。”
太医院的人刚从他手里抱走了人,胸口一阵翻涌,一口鲜血便呕了出来。
—
五年后。
青州。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老先生将手里的醒木,‘啪——’一声落在了桌上,捏了一把胡子,扬声道:“咱们今日就来讲讲,五年前太医院的那场大火......”
“麻烦让让......”
青州靠近北部,每年冬季尤其冷,说书楼里人满为患,因里头放了火盆,个个都想往里挤。
刘婆子心疼几个铜板,没进去,挨在门槛处蹭着里面的热气,肩膀被人一推,正欲发火,回头见到了一张熟人脸,愣了愣,“哟,张媳妇,你家的牛崽子生了?”
“生了。”妇人一笑,凑近她耳朵,喜悦难掩,“四十多斤。”
“了不得了,这都能生下来。”刘婆子问:“又是金白金接的生?”
“除了她谁还有这本事。”
“那你可得庆祝一番。”刘婆子神色生羡,一头牛崽子,得卖好几两银子了。
张媳妇倒也大方,拉着她便往里面走,“不就是几个铜板,走吧,我请婶子进去烤火。”
两人往里挤去,找了个火盆,坐在了旁边的长凳上。
说书先生饮了一口茶,继续道:“五年前,也是这么个天,只见寒风呼啸,大雪纷飞,殡宫前那是血流成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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