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7 章 最好的时代
古香古色的门廊下,男子一袭白衣,信步而出。
他身形偏瘦,但挺拔好看,犹如一棵春日里的青竹,直而不折。
在黄钧看清赵蓁的那一刻,神情微微一怔。
周围聒噪的蝉鸣,仿佛顷刻之间安静下来,她安安静静地立在台阶之下,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不过片刻,黄钧便敛了神社,几步走来,对赵蓁一揖。
“公主。”
这一声“公主” ,仿佛将两人曾经的种种抹去,不动声色地便划清了两人的界限。
赵蓁心中苦笑。
她抬起眼帘,看了他一会儿,方才开口:“黄大人改了休沐的日子?”
黄钧面色顿了下,温言道:“是,今日恰好休沐,所以出来走走。”
赵蓁轻轻“嗯”了声,不禁凝视起眼前之人。
黄钧似乎比之前清瘦了些,原本白皙的脸上,也黑了不少,许是日日顶着烈日出去查案晒的,但面部线条看起来却更显刚毅。
与赵蓁不同,黄钧依旧如从前一般,恭谨守礼地垂着眼,不敢看她。
两人一时无话,未免尴尬,赵蓁问:“黄大人可找到了什么好书?”
黄钧答道:“有一些,若是殿下有兴趣,微臣便赠予殿下……”
“不必了。”赵蓁低声打断了他,道:“这世上的好书何其多,我还是自己去寻罢,就夺人所爱了。”
黄钧面色僵了僵,只道:“好。”
赵蓁敛了神色,道:“若是黄大人没有别的事,那我便先走了。”
说完,赵蓁便拾阶而上,她路过黄钧身旁,但黄钧却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赵蓁微微一惊,不可思议地看向黄钧。
之前,就连她在黄府照顾黄钧养伤之时,他都是拘谨的、腼腆的,生怕冒犯了她,从来不会主动与她肢体接触。
然而,此时此刻,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人来人往的书局门口,他却以这种方式,拦住了她的去路。
春桃先是瞪大了眼,随即呵斥出声,“大胆——”
黄钧的随从罗尧见状,连忙将春桃拉到一旁。
清风贯穿的门廊下,只留下黄钧与赵蓁两人。
僵持之下,赵蓁先开了口:“黄大人这是做什么?”
黄钧定定看着赵蓁,眸中有隐匿的痛色,心中情绪如惊涛骇浪,却无处宣泄,最终只得化成一句无力的话:“蓁蓁……对不起。”
赵蓁愣了愣,随即对上他的视线,“你……”
黄钧眉宇紧拢,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
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会与黑暗的势力相抗,但她却是空中明月,是这世上最纯洁、最珍贵的所在,怎能让她因为自己被那些污浊沾染?
他推开她,本来是想保护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她会自请出嫁北僚,不远万里和亲。
赵蓁见他一脸歉疚,便轻轻笑了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被你伤了心,一气之下才自请和亲的吧?”
黄钧不语,但他眸中深藏的痛苦已经说明了一切。
赵蓁笑道:“说实话,之前我确实因为你的事伤怀过,但那些都过去了,和亲之事,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黄钧一目不错地看着她,道:“只要你说不想,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会求官家收回成命……”
赵蓁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想起在九龙山的那一夜,黄钧守在她身边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只可惜,这世上有些事情,终究是不能两全。
“我是大靖的公主,受百姓奉养,自然要回报万民。”赵蓁语气从容,面色平静,“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你有你想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守护的人,只是,我们的路,终究不同罢了。”
黄钧与赵蓁相隔不过一尺,但他看着眼前的姑娘,却觉得远如千里,触不可及。
赵蓁深深看了黄钧一眼,一字一句道:“保重……正清哥哥。”
说完,她便轻轻拂开了黄钧的手,迈入了他身后的无名书局。
春桃连忙跟上,她本想数落黄钧几句,但见他失魂落魄地立在台阶上,一时也有些不忍,便直追赵蓁而去了。
罗尧急急过来,道:“大人!您在这儿等了多日,才等到公主,怎么才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黄钧怔然收回空落落的手,道:“公主心意已决,说与不说,有什么区别?”
罗尧道:“您啊,什么都好,就是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您若是早些和公主殿下表明心意,如今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公主离开……”
黄钧苦笑了声,道:“即便早些互通心意,她可能还是会挺身而出,为长公主替嫁。”
罗尧不解,疑惑问道:“为何?”
黄钧没说话。
旁人总觉得赵蓁不谙世事,任性妄为,但在黄钧眼中,她便是这世间最善良、最美好的姑娘。
清风拂来,黄钧白袍微扬,他在无名书局门口默然站了一会儿,才抬步离去。
他与她,终究是要背道而行了。
-
赵蓁与恩朔的大婚,定在了九月初六,京城红枫遍染,美得令人沉醉。
大婚当日,赵蓁依制从雅然斋出发,前往慈宁宫、福宁殿拜别太后、靖轩帝。
自从大靖与北僚议和之后,靖轩帝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到了赵蓁出嫁的日子,已然起不了床了,只能勉强斜倚在床榻上,接受赵蓁的跪拜。
他看着面前的赵蓁,她身上的嫁衣鲜红,照亮了这晦暗的寝殿,只是她却不似从前那般,爱围着他亲亲热热地叫父皇了。
“蓁蓁,过来。”
靖轩帝的声音有些吃力。
赵蓁听话地跪到了床榻边,但头依然低着。
她面上蛾眉精致,眼尾绯红,唇珠点绛,盛放正烈,但面上却没有多少笑意。
靖轩帝垂眸看她,问:“你……可怨父皇?”
赵蓁道:“儿臣不敢。”
靖轩帝听了这话,不禁笑了声,“如今,连实话也不肯同父皇说了?”
“罢了,你就算不说,朕也知道。”靖轩帝的声音愈加苍老,“你也好,你皇兄也罢,心里终究是无法原谅朕的,但朕不后悔,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靖,为了百姓……”
赵蓁缓缓抬头,“父皇自有父皇的苦衷,儿臣不懂国家大事,也不便置喙,父皇若要问父女之情,儿臣只能说,也许从九龙山那夜——父皇在儿臣与皇室名誉之间,选择了后者开始,就已经变了。”
“又或许,父皇从来都没有变过,只是儿臣从前天真,总以为父皇待儿臣是不一样的。”赵蓁勾起一抹自嘲的笑,道:“终究是儿臣错了。”
靖轩帝想说什么,却剧烈地咳嗽起来,李延寿连忙上前,为他递上茶水,靖轩帝却推开了他。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蓁,眸中似有情绪涌动,动了动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外面生出一声传唱:“吉时已到——”
赵蓁听罢,便应声叩拜,“儿臣拜别父皇,愿父皇福寿绵长,健康安乐。”
靖轩帝伸出手来,想像赵蓁小时候一般,摸摸她的头,可才触及到她头上的冰冷华盛,便停住了动作。
“去罢。”
靖轩帝收回了手,虚弱地闭上眼。
赵蓁垂眸再拜,复而站起,没有留恋地转身离去。
礼乐奏起,响彻了整个皇宫。
娴妃等在门外,一见到赵蓁,眼眶便红了。
赵蓁安慰她,“母妃,儿臣虽然走了,但留了不少话本子给您,您若是空了,也可翻一翻,打发时间。”
娴妃哽咽着道:“你这丫头,嫁得远远的也好,省得本宫看了烦心。”
赵蓁笑中含泪,道:“这些年,母妃将女儿抚养长大,当真是辛苦了,请受女儿一拜。”
赵蓁说罢,便退开一步,郑重地拜了下去。
娴妃连忙扶起她,道:“傻孩子,同母妃说这些做什么!”
赵蓁站起,忍不住与娴妃相拥而泣。
宁晚晴温言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都别伤心了,若是哭花了妆,可就不好看了。”
赵念卿也道:“就是,别哭了……你若再哭,姑母便不让你去了!”
赵蓁不禁破涕为笑。
赵念卿心疼地看中的她,道:“蓁蓁……真是苦了你了,姑母对不住你……”
赵蓁却摇摇头,道:“姑母若真觉得对不住我,待您与姑父成婚之时,记得送些喜饼去北僚,让我也沾一沾你的喜气。”
赵念卿红着眼答应下来。
娴妃擦了擦眼睛,道:“好了,我们都不哭了。”
说罢,她帮赵蓁正了正衣襟,道:“日后去了北僚,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切莫任性妄为,但若有人欺负你,也不可默默忍受,得学会保护自己。”
赵蓁听话点头。
宁晚晴将一个精巧的小盒子递给她,道:“蓁蓁,这是皇嫂送你的大婚贺礼。”
赵蓁打开盒子,却见里面放着一支精美绝伦的荷花簪。
赵蓁有些讶异,“这不是从前我送你的那支么?”
两人第一次见面之时,宁晚晴为赵蓁解了围,赵蓁便买下了两支簪子,一支是杜鹃宝石簪,一支是荷花簪,前者一直在赵蓁的妆奁里,后者早就送给了宁晚晴。
宁晚晴拿起荷花簪,轻轻插在她的发间,道:“不错,皇嫂虽然不能时时在你身旁,但你只要看到这簪子,就要记得,我和你皇兄仍然惦念着你。”
宁晚晴说着,便凑到赵蓁耳边,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们已经在北僚部下了间影卫,你若遇到什么困难,便让人拿着着簪子,去城里找接头人帮忙。这簪子重新改过,上面有一处机关,里面藏了接头人的藏身地,千万收好。”
赵蓁没想到宁晚晴为她安排得如此细致,也有些感动,“多谢皇嫂,我记下了。”
礼官再次催促,娴妃心中有再多不舍,也只能为赵蓁盖上盖头。
在众人的相送之下,赵蓁终于到了宫门口。
文武百官静候在侧,赵霄恒立在正中,静静注视由远及近的赵蓁。
恩朔站在另一侧,他今日身着汉人婚服,款肩窄腰,剑眉星目,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看着赵蓁的仪仗缓缓逼近,原本平静的他,竟逐渐紧张起来。
待赵蓁走近,在礼官的引导下,拜别太子,后又接受了百官朝拜,算是表达对公主和亲的感激之情。
而黄钧立在人群之中,远远凝望那一抹纤弱的身影,情绪万千,却只能生生塞回心里,只盼着她能一生顺遂,长乐无忧。
文武百官拜过之后,赵霄恒看了恩朔一眼,低声道:“恩朔王子,事到如今,有些话,孤要说在前面。”
恩朔敛了神色,道:“殿下请讲。”
赵霄恒:“蓁蓁乃是孤最疼爱的妹妹,如今为了两国和谈,远嫁千里,还请王子好好待她,若有一日,孤得知她受了委屈,就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会为她讨回公道。”
恩朔听罢,郑重答道:“殿下放心,我一定好好对待公主。”
赵霄恒见他神色诚恳,便拉起了赵蓁的手,递到他手中,道:“如此甚好,孤的妹妹,便交给你了,吉时已到,去罢。”
隔着红纱盖头,赵蓁看不清赵霄恒的眉眼,但多年之后,她还仍然记得,这一刻兄长的手,是那么地暖。
礼乐再次奏响,红毯铺地,鲜花开道。
恩朔携着赵蓁的手徐徐向前,赵蓁华服蜿蜒曳地,一片锦绣琳琅,这是属于大靖公主独一无二的风华,供世人瞻仰。
临近婚车,恩朔扶着赵蓁踏上马凳,看着她入了婚车,才上了马。
赵蓁在婚车中坐定,手心张开,里面躺着一方干净的男子手帕。
春桃有些诧异,道:“公主,这是哪里来的?”
这手帕上绣着一行北僚文字,便是手帕主人的名字,赵蓁恰好识得。
她指尖轻触手帕,低声道:“恩朔方才给的。”
许是怕她躲在车里哭,故而特意悄悄塞了一方手帕给她,这无言的体贴,倒是让赵蓁心情好了几分。
赵蓁勾起唇角,“春桃。”
春桃忙道:“怎么了,殿下?”
赵蓁笑问:“你说,这北僚的话本子,有大靖的好看么?”
-
婚车及仪仗缓缓驶出皇宫,恩朔骑着马,走在最前面。
京城的百姓们见这位北僚王子居然穿了汉人的婚服,便也对他生出了不少好感,一边捡喜娘宫女撒出的喜钱,一面大声说着吉祥话,一时之间,祝福之声如山呼海啸般传来。
就连皇宫中都能听见。
赵霄恒与宁晚晴肩并着肩,立在宫城上,全城欢腾尽收眼底。
“殿下。”宁晚晴轻轻拉了拉赵霄恒的衣袖,“蓁蓁会幸福的,是么?”
这声音中藏着不确定,但也充满了期待。
“会的。”赵霄恒侧目看她,道:“且不论那恩朔人品如何,只要大靖能国力渐盛,北僚上下便不敢小觑蓁蓁。”
宁晚晴重重点头,笑道:“那殿下可要努力了。”
赵霄恒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宁晚晴的手,道:“只要有你陪着孤,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宁晚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重复:“是,一切都会变得更好。”
她笑容清浅地看着他,笃定而又信赖,两人十指紧扣,手牵得更紧。
清风缱绻,恣意温柔,赵霄恒徐徐靠近宁晚晴,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宫墙外,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一时光芒大盛,天空被染成温暖的淡黄色,也照亮了这座古老的城池。
也许,属于他们的、最好的时代,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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