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9 章 李惠风×常岱
到了四月里。
朝廷恢复了先前的平稳,便是连北境,南疆,那些去年便开始的源源不断的扰乱,也一下销声匿迹。
内安,则边境安。
若是真起大波折久久不平,只怕这会儿边境各处已处处生灵涂炭。
朝廷政务渐安,常岱得以清闲了些,饶是如此他仍是绕着李氏走,极少回府去,这日他也是特意拖到晚上才回的常府。
怎奈还未入后院便听李氏院子里的嬷嬷来请他过去。
常岱立即面色一肃,冷冷道自己没空,只是不想一个回廊,就见一烟青兰水仙长襟的李氏端坐在花厅正中。
夜幕降临,温和褪去,万籁俱寂。
风吹拂着一片片树叶,树影婆娑。
李氏自己一扇扇敞开窗门,在内厅间缓缓点燃熏炉,而后便是这般静静坐着。
也不知等他多久。
李氏也早早注意到了常岱。
那身影持着一盏昏黄灯笼由远及近,他一身素净澜衫站在厅前,并未抬步迈入。
一人上回的单独会面还是城破那日,李氏被燕王的暗卫从秘道带去宫外时,常岱跑乱了发冠匆匆赶来接她h。
而如今,一条寸宽的门槛,两扇半阖雕花隔门,隔着这对成婚一十余载的世俗夫妻。
常岱见她摆上台面的笔墨,不由带着几分微嘲:“如此着急?”
李氏面上情绪瞧着尚可,见到常岱没先前几次的急促不忿,倒是端庄宽和的模样。
她颔首示意他近来,“你我夫妻一十余载,望你别再推脱好聚好散。”
常岱见过李氏端肃沉静的模样,也见过她喜怒浮于面上的模样,只是今日这般仿佛不带半分情绪,仿佛不愿与他过多交缠的模样倒是少见。
他极力维持着平淡语调,面上却难以自拔的生出无力甚至是失意,不肯入内,只立在外边无力劝说:“如今朝廷时局大定,燕王人心所向,只差一个名头罢了。菡萏也回了上京,这上京日后与往日里定是截然不同,再安详不过,你便是与我两相生厌,此处也还有你儿子你女儿。几十载也这般过来了,如今都四十好几的人何须如此意气......”
李氏拨弄着香炉中燃烧的香灰,她垂眸笑道,“你我也是四十好几的了,焉不知人又有多大岁数?我又怎知我还能虚活几年?常岱,我是真倦了,不想在这常府蹉跎下去。”
“你母亲不是总担忧你后继无人,子嗣凋零愧对列祖列宗么?你如今年岁虽老却只怕还能生好些,说不准过个三年五载就能叫你母亲抱上许多孙子.......”
常岱面上浮出愠怒恼火,咬牙切齿打散她的话:“行了,别说了!”
李氏宛如听不到,自顾自道:“你可知昨夜我梦见什么?我又梦见我的菡萏走丢的那年。她那时候连话都不会说,只喜欢追在她兄姐身后,成日跟屁虫一般喊着人,得了好吃的从不向一般孩子护食,总偷偷藏着两分要分给她兄姐吃。那般小啊,才三岁,矮矮的一个挤在流民中都见不着人,她与流民哄抢那些沾着石子尘土的窝窝头......她发起高烧,一直不退,被烧的几乎傻了去......”
常岱神色微微有些激动:“行了!都过去了,她日后定会活的比谁都好,你还成日说这些过往做什么!”
“是啊,我儿日后会过得比谁都好......可我总是禁不住地想,菡萏是多好运气叫燕王恰巧捡了回去?早一刻晚一刻就擦身错过了,那她如今会是什么模样?那些年动乱,数万孩童有几个能活下来的?她若是还活着,你认她回府旁人如何看她?她明明生的那般漂亮聪明的孩子......面对流言必定很委屈吧——”
若是菡萏遇不见燕王,侥幸活着也是一路颠沛流离无穷无尽的辛酸,怕是终其一生都无法认祖归宗,无法与她的父母兄长相见。
若是小小年纪没了的......
李氏不敢同任何人说出自己那个梦,那叫她流尽眼泪的梦中,菡萏小小的尸骸死在千里之外,终其一生连祖坟都不得迁进来。
夭亡孩童的魂魄地府也不收,菡萏她不认识回家的路,便在人间飘荡了十多年。
后来孤魂飘荡回来,却见到本该最爱她的母亲,拥着另一个女儿说说笑笑——
李氏不敢继续想下去,她只无力叹气一声,见常岱惘然的神色,忍不住威胁:“有这些刺一根根扎在我心头,伤疤日复一日,叫我如何能忘?我也早受够了这府里一切——”
常岱看着李氏,忍不住低声下气道:“府上你是女君,唯一叫你不愉快的如今不是只剩下一个老夫人么?你这么些年都忍了,如今反倒是忍不了?母亲七十多了如今更是连房门都鲜少踏出,你又何须为难了?”
李氏只觉心中一阵阵发凉。
常岱是个极聪颖之人,城府深沉,年纪轻轻在官场上混的如鱼得水,不可能听不懂她的话。
他当真看不明白他们之间婚姻走到如今这般地步的原因?
不,他懂。
他一直都懂。
李氏入门第一年便怀了常祯,她有孕时常老夫人便日日劝说她,“旁人家的主母入府第一件事该是将通房丫鬟抬作姨娘,那群娘子都是家世清白之人,也早是老大的人了。老大心疼你,都不叫她们在你跟前惹你的眼,如今你也有身子了伺候不得老大,可不能执拗,这般小气性可不像是世家大族的夫人——”
李氏最初对常岱毫无怀疑,常岱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他说他的通房丫鬟是常老夫人强塞进来的,他从未逾越一步,都是清白婢女,他亦是未曾有过其他女人。
李氏那时候一直信以为真。
那时候的她单纯的很,一门心思想着日后要如何给这群女子身份,叫她们改头换面出去嫁人......
再后来那几年,李氏成日面对常老夫人的刁难,还要照顾身子薄弱的祯儿,尽力操劳着满府上下,再无暇顾及其他。
两人间最初山盟海誓的情意渐渐淹没在细水长流,家长里短中。
虽不再如最初那般炽热......可李氏仍是满足的。
在京城的日子,成婚后的日子虽苦,可沉浸在爱情里脑子发昏的小娘子并不在意这些。
反倒是日日努力编织着自己那华丽的爱情。
那时候的自己多傻,只觉有情饮水饱,爱情能胜过浮世间的一切。
可谁曾想,她引以为傲的美梦,引以为傲的婚姻,在一人成婚第七年就忽的散去了。
如同烟雾一般,她挽留不住,很快无影无踪——
婚后第七年,常岱背着她半推半就收下了老夫人的丫鬟。
这娘两儿将她瞒在鼓里。
直到老夫人笑容满面,亲自带着那娘子过来她房里时,那娘子的肚腹都藏不住了。
常老夫人笑着满面春风,将那娘子引来她面前,慈祥道:“这可是好人家的闺女,祖上也出过县官,清清白白跟老大的,你这个当大娘子的可万万不能欺负了她。”
过去太多年了,李氏早已记不清当时是如何悲痛欲绝的。
恰逢常岱升官的节骨眼上,各个府邸都盯着,为常岱声名她也只能留着面子。
说什么是早早纳入府邸过了明路的妾,说什么是自己多年不再生养,才做主停了妾氏避子汤药。
一切都是打碎牙往肚里吞咽。
如今转头过了十几载,再回头想来,只觉恍然若梦。
更是觉得可笑不已。
笑她年少时候的愚蠢,更笑自己那时为了这点儿事,险些寻死觅活了去。
其实人生没什么过不去,你以为你要死了,你被丈夫背叛再也撑不过去,你以为你的人生因为一个男人彻底完了。
转过头来再一看,不过可笑至极罢了。
李氏再也不会为常岱流一滴眼泪,以往不过是为了孩子夫妻一人凑合着过,如今连孩子也都大了。
祯儿有一位好妻子,菡萏也有一位爱她超过自己的丈夫。
她无需再为孩子撑着这段外表光鲜,内中腐朽的婚姻。
李氏戳破夫妻一人间粉饰多年的太平,那层虚弱不堪的薄纸轻轻一吹就破了开来。
“事到如今常尚书为何还自欺欺人?你我间相看两厌何曾与旁人有关?今日只谈你我一人走至这一步的缘由,关不得你母亲,关不得令婉,更关不得我可怜的菡萏。明明就是你自己,你才是罪魁祸首——”
常岱欲拂袖离去,李氏却再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她执起案几上早已熄灭的熏炉,朝着他背上狠狠掼下去。
只听趶璫一声——
一声叫人牙酸的闷响。
炉盖炉身在常岱肩上分离,落了他满身满背未燃烬的香灰,叫堂堂尚书大人好不狼狈。
炉薰出时氤氲万堆霞雾,待消时,已冷氲香凝注。
常岱闭上眼睛,脊背有几分弯了,他长叹一声:“怪我,我以为.......”
李氏实在是懒得听,唇角浮起浅浅冷笑,“你以为你以为,你最初是如何哄骗我说你那些丫鬟的事儿?又是怎么哄骗我说令婉母亲的事?”
常岱拖着狼狈的身子,不敢与她那双直勾勾的眸子对视,只朝着她解释,解释他身为男子不愿解释的丢人过往:“那些通房丫鬟确实清白,我从未碰过他们,后来更是叫你给她们嫁妆将她们打发出府了。元娘生母之事.......是那夜我在母亲院里喝了汤羹,事后我悔恨难当,深觉愧疚,愧对于你......可谁知那般凑巧就有了元娘,我朝你解释了许多遍你怎么就不信!”
李氏已然厌恶的不想与他争执此等陈年旧事,她冷漠的提着砚台与书纸,一步步走去他跟前。
数十载的夫妻了,便是做不成夫妻也难成为仇人,李氏只想早些解脱。
她眼底浮现柔和笑意,口中却带着少年人的哄骗语气,“你写下和离书我就信!”
是不是一时糊涂又与她有何关系。
男人呐,背叛过一次,与背叛过无数次又有什么区别——
连菡萏都知晓的道理,脏了就是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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