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道破
室外电闪雷鸣,雷声伴随着雨水, 轰冬作响。
这场雨水酝酿太久, 滂沱而下,冲刷起王府鳞次栉比的殿宇楼台,琉璃碧瓦。
深夜幽暗,苍穹之上一丝月华也无。
珑月害怕极了打雷,自小便是如此。
尤其是这种这般的雷雨之夜。
小时候,每逢下雨打雷她必要钻去兄长怀里,叫兄长哄着才能入睡。
后来长大了,她渐渐失去了这项权利。
父母与兄长,终归是不一样。
许是幼年时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常年四处巡边不在府中的兄长是真心疼爱她。
以至于她长大后这般的患得患失,总害怕攥不紧兄长——她像是那绕树而生的藤蔓,恨不得能多生出一双手来,将兄长的身躯缠绕着,一点点吞下。
这夜,因着醉酒,她才能肆无忌惮的在兄长怀里放肆。
珑月昏昏沉沉间门,感觉唇畔被人轻抚上,那人指尖坚硬,有几分凉。
指腹带着薄茧,在她丰泽充血的樱唇上摩挲勾勒,甚至摩挲起了她的贝齿。
口津有些抑制不住,一点点流淌了出来,沾染了上去。
珑月“唔”了一声,她伸出粉舌将那指节舔了舔,而后将其叼在嘴里,贝齿轻轻啃咬着。
他察觉指间门酥麻,嗓中痒意几欲吞没了他。
当他鼻尖抵着她的面颊时,那唇上柔软才叫郗珣猛然惊醒。
他险些犯下大错。
郗珣替小姑娘脱了叫她不舒服的外衣,又扯起薄衾裹住她,最后推门出去。
长汲在门外守着,见到主子爷出来是一副衣衫皱起,唇色殷红的模样,当即心中警铃大作。
却不想收到主子爷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长汲按下所有恐惧,不敢再揣摩主子心意,吓得跪了下来。
屋外青阶落着湿意,郗珣皂靴踩踏着泥尘,在这个凄风冷雨夜中,他不看跪在自己脚边请罪的长汲,只冷声吩咐,“叫赤松来。”
语罢,抬步往书房而去。
等赤松一张才醒的面容去了主子爷书房,见到书房中静悄悄,只有一盏烛光微亮。
暖黄光影中,郗珣临窗端坐,正落眸身侧案几上的棋局。
一张乌漆漆的眸子低垂,灯火葳蕤下睫羽闪着点点烛光。
那张冷白挺立的眉眼,眉目间门仍依稀可见少年时的神清骨秀的模样。
可只有郗珣自己才知晓,那个清隽温和胸怀天下的少年终究不复当年模样。
他早生执念。
他心中有了比黎民百姓更重要的东西。
郗珣见赤松来,当即肃声吩咐下去,带着不容置疑:“将郡主的消息透露去常家。”
他抚摸着袖口的青注绣叶,音量不由得加重,“尽快。”
这夜主上面色太差,纵然赤松心中不乐意,却不敢往外吐半个不字。
他应诺。
又听郗珣吩咐:“早朝命人上奏,叫陛下改了和亲人选。”
郗珣边说边往棋盘上落下一粒白子。
“既然教不好,便叫西羌去教。”
他仍是那般温煦面容,只语气中透出一股莫名意味,仿佛他一言定下的不是一个女子的往后,而仅是谈论这日的天气罢了。
赤松再次应诺告退。
他明白,这回主上是发怒了。
一贱人耳,上回看在她年幼留了她一条命,还敢再朝郡主动手。
昌宁县主在宫宴上给郡主斟的酒水中被他们查出了曼陀罗花粉来。
那酒壶竟是有内外两层,内层酒水被掺入了大量曼陀罗花粉。
那西域传来的腌臜药物。
只需一指甲盖大小便能使人气血逆流,阴亏身子不提更是有烈药、瘾物之称。
无色无味不会立马发作,把脉也难查得出,发作也只像醉酒一般神志不清。
但人一旦吸食此物便要长期依赖于它,否则时日一长必当骨缝疼痒,精力不振,成日浑浑噩噩。
此毒不至死,却是无解。
只要事后昌宁县主将酒壶毁灭,便是毁尸灭迹。
真是个好生歹毒的小娘子。
——
翌日,朝中吵闹的不可开交。
起因是楚王世子上月在京郊纵马伤人,被人供了出来。
如此一来,当年他的罪状皆被谏官重新翻出。
楚王世子犯下□□民女、纵容部下杖杀百姓、纵马伤人等数条罪状,谏议大夫当朝怒斥楚王府上下整整三十六条罪状。
陈大人素来是清官为民请命,他句句泣血,说的唾沫横飞,手持的象笏几欲砸去楚王面上。
楚王更是气急败坏,他与辱骂他的朝臣推搡了起来。
“这事翻来覆去的说!三年前陛下不是已经罚过世子了?还要罚?究竟有完没完?”
听闻此言,朝中大臣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那陈大人当朝痛哭流涕,脱了帽子便要辞官。
“陛下!您瞧楚王的态度,如此不知悔改!此时不严惩楚王,只怕皇族名誉危矣!”
也不知谁说了什么,话题便忽的牵扯去了西羌和亲人选。
最终连上首的梁帝也被吵得心中烦闷,他哪里听得进去旁的的话?只将手边掌玺往玉阶上一摔,“闭嘴!统统闭嘴!”
梁帝大骂楚王一通,将他身上京中北府大都督的权暂时撤了,这才算是哄得朝中暂时平息下来。
退朝后梁帝便宣楚王入了后室。
两位兄弟临窗而坐,谈心许久。
以往梁帝没有打压楚王的打算,最开始是因为楚王十分忠心于他,比起拱卫王师的重兵交给旁人,他自然更信这位自己一手提把起来的兄弟。
但后来便有几分变了模样。
这些年楚王手握上京重兵,又是皇族亲王在上京人脉颇广拥趸众多,已经不是梁帝能贸然撤去他职位的了。
这两年一来楚王没前些年乖觉,二来他后院妻妾子女时常闹出事来叫宫中无颜。
如今此事一出,梁帝无奈之下便也算顺水推舟撤了他的官。
梁帝撤掉他的官,转头又将这个老弟弟叫来一通抚慰。
他对楚王佯装无力叹息道:“看你养出的好儿女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你也不听,惯子如杀子!如今你可是尝到这后果了?”
这便是皇室败弱的无力。
若是他们元氏鼎盛时期,这些打杀贱民的罪状又能算得了什么?
可如今啊,他这个皇帝都战战兢兢......
楚王心中郁郁,满面苍白却不敢搭话。
梁帝瞧着楚王那副鹌鹑般的模样颇为怒其不争。
楚王人生的胖,又是将近五十的岁数,两鬓斑白,且梁帝早听闻这位弟弟时常有足弱之症,这几年也常因这病症请假不来上朝。
梁帝心中清楚,这是老了无用了。
纵然此事掀过,日后北衙兵权他也断不会叫楚王领着。
是以楚王与他而言已经无用,并不担忧叫忠于自己的臣子皇弟寒心了去。
因此,梁帝想着朝中的劝诫,便也乐于做一个慈父起来。
兄弟二人在静室说了许久的话,外殿伺候的宫人也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只听闻静室中忽的传来恼怒声响,却是梁帝破口大骂:“元斌你是想反不成!朕要你女儿去和亲!你焉敢推脱?朕的女儿都能和亲,你的就还不能?!”
“怎么?你的女儿比朕的公主还尊贵不成?!”
殿外内宦宫娥闻言大惊。
满宫室的宫人皆以为是定下了临仙宫的浔阳公主,听陛下这口风,最后定下来的竟是昌宁县主?
****
楚王这日归府比往日早了许多,他回王府时手中还捧着一卷圣旨。
楚王妃带着昌宁去迎他,见此当即一双柳叶眉就挑了起来。
楚王妃没等楚王发话,自己动手将楚王手中的圣旨拿了过来。
她一看之下不禁笑起,她语调极细,朝一旁神情阴郁的昌宁道:“你瞧瞧是什么好消息?本妃就说你无需心忧,不出两月你的爵位就会被抬回来,如今可不是?你那皇伯父啊爱重你父王,也只靠着你父王替他镇着朝廷,焉能亏得了你?”
昌宁一听,登时面上泛起了喜意。
她直接忽略掉楚王那张欲言又止的脸,匆匆从楚王妃手中抢过圣旨。
只见卷上赫然朱砂玉笔写着:王者敦睦九族,协和万邦,楚王三女明华,柔嘉居质,叶咏秾华,勉汤邑永安之封,用封其为永安公主。
楚王伸手,欲提醒这高兴坏了的母女二人:“你们仔细...”
“皇伯父封我为公主!”昌宁喜不自禁,打断楚王的话,嗓子高兴的都破了音。
楚王妃听闻掩唇轻笑:“王爷,您呀要是早些拿回这道旨意,宫宴上咱们闺女也不至于身为堂堂楚王嫡女,却叫一群外人、外姓看扁了去!你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比府上那几个妾氏生的丫头爵位低?这不是打我的脸面嘛。”
楚王妃说到此处,爱怜的望向自己的爱女:“明华这孩子心高气傲,你说她怎么吃得下这口气?这不,一回王府就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叫妾心疼死了。如今好了,华儿啊,你还有什么可忧愁的?”
昌宁欢喜过后,紧接着便是恼火。
她眉心紧蹙,朝着避这楚王朝楚王妃告状:“四妹她那个偏房小的养的!往日给我提鞋也不配的身份,这段时日总话里话外骂我,昨日宫宴看那安乐泼了我的酒,还耻笑我比不得她,一辈子都翻不了身!现在叫她瞧瞧,翻不了身的到底是谁......”
楚王妃一听,当即心中恼火,心头已经过了几十种法子整治死那孙侧妃和那挤兑自己闺女的女儿。
只不过碍于楚王的面楚王妃总能分得清分寸,她忍下怒火不好说什么,瞥见楚王面色不善只以为是听到昌宁那句话,她故意责骂女儿:“你如今也是堂堂公主之尊,别动不动就如此粗俗,这些话是哪个贱婢教会你的?虽嫡庶有别,那些却也都是你的妹妹。”
昌宁沉默,到底忍住了没说,自己这些话都是从楚王妃嘴里学来的,她从记事起,只要父王留宿哪个妾氏房里,第二日楚王妃必然是要当着她的面骂骂咧咧一整日。
母女二人这般滔滔不绝,将几次想打断她二人的楚王话语都堵回了肚子里。
楚王欲言又止几次,实在得不到说话的机会。
楚王也才意识到自己往日对府中妻女的纵容,竟然纵容的一个两个连他的话都敢插嘴!
他登时怒目而视,一拍桌子怒骂:“你们两个都闭嘴!”
“看清楚圣旨上写的都是什么,再瞎高兴不迟——”
“要华儿去和亲才封的公主!你们娘两真是一个歹毒愚蠢模样!”
昌宁听罢一怔,她手哆哆嗦嗦的重新打开圣旨,看到那上头协和万邦四个字来,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和亲?要我去和亲?”她恍惚反问,事到如今她还有些不敢置信。
“不是叫浔阳那个孬种去和亲吗?怎么是我?!定是浔阳那个贱人害我!”昌宁眼睛死死瞪着圣旨,颤着胆子,动手就想去撕碎那道叫自己去和亲的旨意。
楚王见状奴意滔天,当即一巴掌反手往昌宁面上抽去:“闭嘴!你还不知祸从口出!你这个不孝女替本王将朝廷重臣得罪了遍!”
**
小孩儿贪嘴喝醉了酒,便昏昏沉沉睡到了第二日晌午。
她醒来时听着纱窗外婢女们一个个逗糖果儿说话,不知糖果儿说了什么,叫廊外传来一片欢声笑语。
珑月自己却唉声叹气的晃了晃头,直嚷嚷着头疼。
她的头疼持续了好一会儿仍是不见好。
兄长亲自给她端来了醒酒汤。
珑月拿嘴唇沾了一点点味道,嚷嚷着难喝,怎么也喝不下第二口去。
郗珣眼眸虚睨她一眼。
狡黠的珑月想起以前生病时,被灌下去的那些药,她顿时往榻后躲避,一张小脸皱的核桃一般,“我不喝啦,太苦了!”
郗珣尝过,有几分气味怪,苦却称不上。
一个喜欢吃甜的姑娘,落入她口中的东西,便是药方子也是捡着味道最好的来,如何也不能是苦的。
可二人对苦的忍耐不同,郗珣觉得一点都不苦的汤药,这孩子却像是吃黄连一般。
郗珣当着她的面,往汤中加足了两勺的蜜,哄骗说这回不苦了。
等珑月抱着试一试的态度一张嘴,他便将汤碗贴紧她的唇,喂这喝药同要命一般的小孩儿一口气吞下。
珑月还没反应过来,汤药便接二连三的往她嘴里涌入,她后知后觉一口闷了个干净。
苦涩难闻的汤水弥漫她整个口腔,忍得她眼中泛起了迷迷蒙蒙的薄雾,捂着嘴打了两个嗝。
珑月咬着唇生气的望着他。
她鼓起了脸颊,双腿气急的跺起地面,恨不得将地面踩出一个坑来。
“我都说我不喝了!”
珑月觉得自己很委屈,快十六的大姑娘了,在兄长跟前连一点点人权都没有。
竟还像小时候一般,生病了被他强迫灌下一碗又一碗的药。
珑月生气时候便不喜欢理人,她绕过他去喊糖果儿。
“糖果儿,糖果儿你过来。”
胖鸟如今与她早混熟了,闻言便从屋外展翅飞了近来,它停落在桌子上,乌溜溜的小眼睛看了眼对面立着的白袍身影。
糖果儿似乎很怕郗珣。
“啾啾啾——”
珑月不去看兄长,只抱着鸟儿去临窗炕椅上坐着,糖果儿跳上了她肩头,给她一下一下踩着肩。
还伸嘴给珑月梳起头发来。
“珑月,起床了。”
糖果儿总有叫她起床的方式。
珑月被它又是梳头又是按摩,舒服的一连咯咯的笑,眼睛笑弯成了月牙儿。
“傻鸟儿,我已经起床了。”
郗珣拧起了眉,他见那鸟伸嘴来轻轻啄上了珑月的唇瓣。那一啄并不使劲儿,乌黑鸟喙轻轻落在柔软的唇畔上。
糖果儿学着自己昨夜见到的模样,像模像样的左右蹭了蹭,甚至还企图去打开她的唇。
珑月被弄得不舒服,莫名所以的将糖豆儿赶走。
她爱干净,连忙拿着帕子擦拭起自己的唇瓣,恼怒道:“糖果儿你真的太坏了!我嘴里可没有你要吃的壳果!”
糖果儿一脸无辜,仿佛不明白为什么郗珣可以自己不可以。
郗珣佯装万事不知,故作清冷模样捏了捏眉心。
脸颊微微有些发烫。
良久,他的眸光重新落在她脸上,“珑月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
珑月听了这话,虽是生气,却还是点点头。
她正喂着糖果儿吃杏仁,一张睡足了的脸白皙红润,唇瓣润泽。
花窗下,透入天光。
珑月浓密卷翘的睫羽如渡上银边的蝶翼,扑闪扑闪,往眼窝底投下两片小扇子的影子。
“我当然记得,我记性可好了,记得很小很小时候的事。”
她未曾瞧见兄长气息微滞。
“我还记得那年阿兄打我手心的事!阿兄把我打哭了。”
郗珣星眸沉沉,忍不住曲指弹了下顽皮小孩儿光洁饱满的前额。
“胡言乱语,为兄何时打过你?”
从小,他就不忍心打她,见不得她哭。
才将这小孩儿脾气纵容的这般娇蛮。
“早知你这般调皮,阿兄就不捡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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